(警告:本番外含有20岁的小魏和17岁的小刘,以及存在感极强的段仲瑜)
他们说他有封信的时候,他很惊讶,他不觉得那个远在中京的“家”中的任何人会给他写信。关心他,那是不可能的;求他办事,他还远远不够格。同僚挤眉弄眼,问是不是他相好给他的信,他心里咯噔一下。
接过来一看,那信上是一个熟悉的字迹,写着:阿稷亲启。
他搪塞周围同袍说,这是他同窗同学,普通朋友,不是什么相好。
他把这封信放进箱子里,故意不锁。这地方,偷东西的事时有发生,他刚来的时候就被偷过,而且贼很聪明,不偷太值钱太显眼的,就偷那些不太值钱不算起眼的玩意,丢了不值当大动干戈去查找。他指望那贼把这信偷了。几天过去,打开箱子一看,那信还好好在那。
于是,他只好拆开来读。
阿稷亲启,二兄谨言……他想,了解他家的人一看便知这是谁写的,他哥哥堂哥没人叫谨,倒是有个堂侄曾经叫谨,后来太子册封,避储君名讳,虽然不是一个字还是改了。
他飞快地读完,飞快地把信原样折回,藏到更稳妥的地方。
“听说了吗?”他的同僚说,“青宫禁足解了。”
五行,木在色为青,方位为东。在这全是大老粗的边地,偏说青宫而不是东宫太子,若是此时恰好什么人经过,听也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他觉得实在多余这一下,这偏远地方,公然议论太子,也不会如何。面上,他做出一副刚得知此讯的模样,道:“不及兄长消息灵通。”
“老弟,实话实说,”那人问,“后悔那时离开中京,来这里了吗?”
提这个,就是想看他承认后悔吧?他心想。忍住一声冷笑,他回答:“不瞒兄长,若说一点后悔都没有,那不可能。但已经选了这条路,无论如何,只能继续。”
后悔,那是不可能的。此人虽然也是中京来的,也是大家族出身,可是,当时不在那,没亲眼看着,不明白那是什么情况。陛下原谅儿子前,是要先把原来围在儿子身边的人清除干净,以泄雷霆之怒。他若不是跑得快,反还去认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死理,留在那一门心思守东宫,他指定被陛下弄死。别人也许还有活头,争取流放留条命,他魏弃之是一定要被弄死的——就凭他和东宫的那些流言蜚语。
“可是失了平步青云的好机会啊。”他同僚慨叹道,“好在那位一向心胸宽大,想来不会记上你。”
他在心里回道:不用你说。
那人,太子,段瑾,在亲笔信里亲自对他保证:不会怪他大难临头临阵脱逃。
他把这信拿出来,这次,试图慢慢地读,不误会每一句话,不读错每一个字。因为他还得写出一封回信。
从他自己读了那么多书读的大道理看,东宫对他这样赏识,是厚遇;东宫不计较他在他遭难时跑了,是大度;东宫这样厚遇,这样大度,还写亲笔信联络他,他应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担当效犬马之劳,以命相还。
他放下信。他还是不想开始写这封回信。虽然他知道,越快写完,对他越有好处。就算他没有半点感激之情,也毫无以命相还的打算,太子还肯搭理他,他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这根人脉。他这样的出身,容不得他挑三拣四,更何况那是太子殿下。
一天,两天,三天。他还没开始写。
他一直拖到了边地又遇上胡人寻衅,起了战事。
边地有战事,对他来说是好事,有仗打才有功劳拿,有功勋记。不夸张地说,将官们一个个恨不得天天打仗,杀得人头堆得数不完,尸体横满旷野。
反正冲锋陷阵去拿命拼的不是他们。自然,每年都有不少将官在战场殒命,士兵死得更多。可是战场就是这样,眼看着忽然一下子那么多人死那么多人残,心里渐渐就麻木了。而且,每次死得都不是自己,渐渐就有了一种没道理的笃定:这次死的,一定不是我。
他每次上阵前都要告诉自己,不要陷入这种笃定里,每个因为冒进战死的人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死才死的。活着很重要,别那么自信自己一定会活,很重要。
这次作战,守边的刺史给了他们将军增派了一队人马。他们正面应敌,这支援军出其不意从侧翼冲过来,冲散敌人阵型。
就是在这场仗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他。
那个人很瞩目,冲得那么快,冲得那么猛。有力气,可在这里呆上一阵的人很快就会练出力气,因此力气并不算什么。有了力气,比得就是准头和心态。
准头看起来很好,几乎每一击都是直往要害戳,一次毙命,不行的话,两次封顶。心态,更别提了——冲在最前面的人,除了被抓回来的逃兵逼着冲的,那就是真的胆大,真的勇猛,看着潮涌般的敌人和锋刃,真的没有一点怯懦。
最瞩目的是,作战结束,打扫战场时,他找到了他,打量他——
竟然那么年轻,几乎还是个少年。
“百夫长?”他是真的吃惊,“他连征丁的年纪都没到吧?”
“你不也不到吗?”同僚回答他。
他又不是“丁”。再说,乡下的少年郎,不像他们这些人,能正经受过什么操练,修过什么武艺?往往是为了钱为了功勋被蒙着骗着替人应征了,如果运气好没遇到战事到年限回去了还好,遇到战事——最先死的几乎就是这些半大孩子。
“别小看人家哦,”同僚笑着说,“打架厉害着呢,学什么都挺快。射箭不太准,但是射得快射得久。”
射得快,射得久。
他摸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把跃入脑海的那些杂思清出去。他是来博功名的,他告诉自己。
射得有多快,多久?
“看上了 ?”正在和心里的绮念争斗,猛然听见旁边人那么一说,简直叫他心头一跳。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人没开天眼,不能看透他的心思。
他副官月前病死了,他缺个副官。此刻来打听,也确实是有收为己用的念头。
“兄长有何见教?”他问。虽然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人,但需要承认,此人比他有资历,了解这里情况。前辈肯说点什么,不管说的对与不对,听一听,于他都是没有妨害而有益处的。
“真是人才,不会轮到你。”对方说,“昨天我去和他长官聊来着,人给我说,这孩子战场上好用是好用,可也就是战场上好用。平时说话办事,那叫一个不能让人放心——傻缺一个。这么年轻当百夫长,是真优秀,破格了,也是顶格了——不可能再升,升了,不会死在战场上,要死在战场外。”说着,还拍拍他肩膀,“听哥一句,副官这么重要的位置,万万不能给个傻缺,他死了不要紧,怕的是往上连累——累了你。”
回自己营棚内,又拿出了那封信。点好烛,磨好墨,铺好纸,拿好笔。
他首先写:弃之伏地谢言。
然后他看着自己的名字,自然就想起了那一刻,给他加冠取字的典仪上,这个人站起来,不看其他那些比他出身更好,更上得了台面的同龄人,而是看着他。太子没给别人取字,独独给他取了字。
当时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嫉妒他,嫉妒了好久,嫉妒得想毁他,差点真毁了他。因为太子不抬举他们,抬举他。
有一本不知道谁写的艳文故事,把这事涂涂抹抹成了个风流艳情故事,说他因为段仲瑜给他这种殊遇,喜欢上了段仲瑜。他不能否认,他喜欢过段仲瑜。但是那人写错了,大错特错,完全和他贴不上边。他那时候心里想的可不是喜欢,而是:要是那个高高在上,仅仅是说了一句话,取了一个字,这么简单,就能这么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境遇的人,是我自己,就好了——
这可有点大逆不道了。他摇摇头,告诉自己,写信。
道歉,诚恳地道歉。用哪些典故合宜?他涂涂改改,下笔滞涩,心中烦躁,不免走神。走神的时候又想起战场上看到的那个年轻的百夫长。他觉得那人长得还挺顺眼的。军营就是这点不好,顺眼的人太多了。洗澡还都一起洗,有时候他真的没忍住,硬了,幸好在水下别人看不到,再说水冷,软的也快。
他用笔杆抵着下巴,看着这封写了这么久才写完道歉部分的信,心里想:他有没有机会和他一起洗澡?
他没先等到洗澡的机会,而是先等到了打一架,试试对方身手的机会。那是在练武场,他经过时,看到那个年轻的百夫长正在场地中央,得意地问还有没有人要和他比。
他便过去了。
打的时候他觉得很奇怪,这么机灵,这么灵活,看他用了一个招紧接着就能模仿着跟着用出来,这么有天资的人才——怎么会是傻缺呢?
他把这个人摔在地上,手臂反剪,彻底制住这人行动。服输也干脆,不拖泥带水,还会说“长官不愧是您真厉害”,没有自负天资的人常见的那种太要脸面的傲气,不是性格也挺好的吗?
他听见围观的这个人的同袍的大笑和嘘声,充斥着他自己非常熟悉的那种氛围。他在这种氛围里长到如今。
轻蔑,恶意。他们大笑着,嘲笑着,为这个人被级别更高,武艺更强的长官打翻在地上。他们全都讨厌这个年轻的百夫长。
他有点吃惊。
他被讨厌,是因为他的出身。那这个人呢?
他松开这人的手臂,把这人拉起来,看到这人嘿嘿嘿地对他笑,对周围人笑,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人在讨厌自己。
傻,真的傻,脑子里缺点什么。他的同僚没说错,这人的长官没看错。
边境的军营,没战事的时候也要严格操练,不能懈怠。但是总归比有战事的时候轻松。可是如今,他轻松不到哪去——那封信还没写出来。
并不是不好写。不,恰恰相反,太好写了。太子不计前嫌,他要知恩图报。很多典故可用,很多圣哲示训可以参照。从来没有哪封信比这封更好写。太子就是这样一位主公,你只要按照最合乎礼教规矩的方式侍奉他,太子就会表示他非常满意,不会亏待你忠诚的追随。
至于这位殿下心里实际怎么想的……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再说,也不重要。太子不会让自己的情感和私心偏好影响他对待下属的方式和处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