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刘十九说,“我很小的时候被狼堵在树上,哭到天黑。您把狼赶走了,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您的名字,只听到您的同伴叫您阿良,埋怨您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说你们自己饿着肚子,还在找回去的路,怎么再带个小孩……所以我告诉了你们怎么去我家。”
狼,小孩,自找麻烦……我记起来了,有那么一次,我们……吃了惨烈的败仗,撤退的时候阵型都散了,我和一个同袍逃进山里,迷路,走了好几天……我听到哭声,拿石头打,虚张声势,把狼吓跑了……这个小孩指路带我们去了她家,山里的猎户,一家八口人,看见小孩带着我们回来了,对小孩破口大骂……看着是家里女儿多,对这个女儿也没那么珍惜,骂她自己淘气老跑出去,自己死了自己担着就罢了,怎么还叫人救……我就很不高兴地和那个猎户说,小孩子天性爱玩,遇到危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父母的怎么就咒她还不如死了,这样处事是会叫老天爷看不惯,遭报应的……后来讨了些吃喝走后,我同伴和我说,我当时真傻真愣,竟然没听出来,人家爹哪是嫌自己女儿淘气,是嫌她引回来两个“军爷”洗劫家里。不过我义正言辞教训这人一番,真出气,他们这样的昭国百姓平时能安居乐业,不都是我们拼命换来的吗?现在都没屠他们劫他们,披着满是泥血的戎衣要点活命的口粮,还要拐着弯埋汰咱。他还问我那些话是不是平时跟在魏长官身边学的——父慈子孝,父若不慈,子自不孝,这是天道公正的惩处,人君尚且因残暴无道而引诸臣讨伐,何况人父——真是好听啊,真是有道理啊,唬得那对爹娘没话说了!
我听着,只觉得懊恼。原来猎户一家心里弯弯道道是这样,那我那样说他,非但不是救那个小孩,等我们走了肯定还要再拿小孩出气……
现在刘十九告诉我,她确实被她爹揍了。
“但他总揍我,我也习惯了。就是从那以后,老是想起您……我想,我为什么不是您的女儿呢?……”
小孩于是没被狼吓住,继续动不动就跑出家去,望着远山,望着天际,渴望着长大,渴望着离开。渴望见我,或者没有遇到我也无妨,但是去一个满是我这样的人的地方,一个爹娘不会偏心弟弟,不会动不动打女儿的地方,路过的人遇到无缘无故的打骂女儿的爹娘,还会说很有道理的话来劝阻。
有一天,她又是去看山影,渴望着她所有的渴望……她看见了一队士兵,一面旗帜……她当时还不知道那面旗意味着什么……一天到头,她回去了,看到她家一片狼藉,爹娘、姊妹、弟弟,都倒在血泊里,财货、肉粮,都没有了。
“我痛恨我的家,但从那天起,我没有家了,我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我给她递了一张手帕。
她擦擦涕泪,再开口,虽然还有哭腔,声音已经冷却下来。
“我恨戾太子,杀了他的人就是我的恩公。我不是被人带过去的,我是自己找过去的,我对魏大人说,我愿意报效他。我……起初已经忘了您。”
名叫良的人很多。魏弃之虽然在调教他们时总提我,但她只当我是魏弃之信任的手下罢了……后来,那个监视流浪的我的任务派下来,她年纪小却出色,让人掉以轻心不起疑又心思缜密不露马脚,所以就选了她过来。
“大哥太好了,”她说,“我认得很多人,或是蠢人,或是聪明人。只有大哥,是好人。”
刘十九说,当初我救了她,护着她。现在,她也想救我,护着我。
“可我不是个好人啊!”我揪着自己的头发。
“大哥你是——”
“我那位同袍,当年和我一起救下你的那个人,他是个不错的人,好战士,好兄弟,没做过对不起谁的事,死在戾太子之乱里——可你知道我听到他死讯时,我想什么呢吗?”
那一刻之后的惭愧再次抓住了我。
“我想:太好了。”
臣子讨伐暴君是公正的天道支持的行为。我那时候还太年轻,还没看过太多险恶的事,竟然拿这种话教训人。其实本来也不是特别大的事,这话毕竟是个圣贤说的,圣贤的名头在那里,君王听着刺耳大多时候也不会太在意,然而偏偏后来出了那种事。
太子向来有贤孝的名声,却举兵攻打先帝。太子败了,成了戾太子。自此有些刺耳的话就变成了伙同戾太子谋逆的佐证。谋逆,这是叫人丧命的大罪啊。
害怕,每次看到那个人就害怕。害怕他把我几年前说的这话讲给别人听,别人再告状到皇帝那里,说我素有不臣之心,说魏弃之素有不臣之心。而且那个人本来和我关系就一般,我看不惯他一些事,他也看不惯我一些事,我那时候没法像相信魏弃之一样相信他。
可他确实是个好战士,好兄弟……在世道变了后,我担忧起这件事还没过去几个月,他在一次剿灭太子余党的战斗中非常英勇地战死了。
“隐患解除了,没人拿着我的把柄了,我是真的高兴啊,他死的及时,死的妙啊——好人会这么想吗?”
幸好,她不是那种没脸没皮趋炎附势的人,没有觍着脸和我说:会。
“自己的命总比旁人的命重要……”刘十九轻轻说。
“可我,并不是特别惜命的人,”我看着烛火下昏暗的地板,“我……我有一次,听到撤退的号声后,冲进混战的军队里,把受伤的魏弃之拖回来,差点自己死了……”我摇摇头,“而他,那个人,我的同袍,他只是没有魏弃之和我关系好,于是我就……我希望他去死……”
这既不符合我从魏弃之那里听过的圣人君子的道理,也不符合我自己的良心的判断。可我不能否认真的出现过的想法和感受,没法否认:我不是好人。
“也许大哥不是好人,可大哥对我的好,都是真的。请让我回报您。”刘十九说。
我抬起头来,看着烛光。
以理义论行不通,便用恩情来论。她果然伶俐善辩,是魏弃之亲自调教出的好苗子。
我曾经很受用于这种话,但现在……只觉得很恶心。
“你有些私心地想对我好,谢谢,”我慢慢地说,“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好言好语地跟你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