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旧英苦笑道:“你高兴就好。”
他们不知不觉已停在沈劲松的牢前,沈劲松侧卧在地,听到人声,便慢慢睁开眼。哪怕身陷囹圄,无比狼藉,单这一双眼,依旧如刀锋般淬亮,昭示着主人那一口精气魂还未散去。
啄香和梅旧英心头各自都一颤。
啄香想到的是十年前,他正二八,歌舞双绝,冠宠后宫。时年正月,先帝夜宴太极殿,他于飞雪间飘然做掌中舞,博得满堂喝彩。宴上众人大醉,调笑无忌,独有一个少年武将板板正正地端坐,无人搭理,只自顾自闷声喝酒。这武将虽还算个少年,却跟风流没什么关系,面上晒得黝黑,五官只勉强称得上端正,又不苟言笑,像个木头桩子。啄香见惯了人精,突然见到个呆子,倒是稀奇得紧。
啄香满身绫罗,拥云挽翠般到沈劲松案前敬酒,“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沈将军接连收复燕州、云洲,是当世大英雄。啄香敬沈将军一杯酒。”
沈劲松局促地举杯回敬,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观鼻鼻观心般低着头,却正见到啄香一双赤足,他呆呆地失口道:“不冷么?”他虽然木讷,声音却很好听,低沉清醇。
啄香登时有几分动心。这满堂贵人,给他这双脚写诗的倒不乏人在,却从未有人如此耿直地嘘寒问暖过。索性跪坐在他案旁,软绵绵地向他偎依过去。沈劲松立时浑身僵硬,狼狈地侧身,佯装找东西。一声不吭地摸了半天,真给他掏出一个油纸包裹,打开后竟然是张很油腻的肉饼。
“小英说宫宴吃不饱,叫我自备干粮。你也尝点。”他憋了半天,一口气说道。说完脸先红了,“是西北风味,怕你吃不惯。”
啄香忽然流下泪,“奴怎么会吃不惯,奴是燕州人。奴家贫,小时候一直眼馋这肉囊。后来入了宫,更是吃不到了。”
沈劲松闻言有点高兴,“那你现在尝尝。”
啄香含泪笑道:“奴不敢吃,奴吃了会胖,胖了就跳不动掌中舞了。”
沈劲松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啄香却郑重道:“谢沈将军厚爱。心意……心意,啄香领了。”
啄香那时以为,沈劲松请他吃饼,便是对他有情。后来才知道,沈劲松自己是合鸾儿,才对其他合鸾儿格外关照些。啄香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听闻沈劲松在边塞救下了许多本该被买入妓馆梨园的合鸾儿少年,都养着,请人教读书写字。
听说这件事后,啄香更恨沈劲松了。
他恨自己怎么小时候怎么就没遇到这样的好人。
而此时此刻,梅旧英想到的却太多了,林林总总,总不为人道。
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
寸心乱,北随云暗暗,东逐水悠悠。
第二章美人如玉剑如虹
沈劲松手缚镣铐,被押解入囚车。车马辘辘驶离大理寺。他已久不见阳光,骤然驶到光天化日里,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白亮影子,闭紧了眼还在一片黑暗里晃动不休。眼珠发涩得紧,应是不自禁流了泪。
原来下过雪了。他以前在边塞时就常常提醒新兵,不要一直盯着雪看,会瞎的。这回自己倒没防备,中了招。
他这样闭着眼,也不知道囚车正驶在哪处坊市。其实他睁了眼也不知道,京城那么大,他有大半地方没去过。他生活的天地从来只在方寸间,循规蹈矩,一成不变。唯一的变数在梅旧英,总得他拉着自己去哪儿玩,才开了眼界。
沈劲松虽不知自己驶在何方,却知道要驶去何处。
他即将成为白龙侯玉尘飞的俘虏,和许多城池、珍宝一道,作为求和的筹码。
昨夜梅旧英在探监时告诉他的。
他希望白龙侯能给他个痛快,但恐怕是异想天开。再不济任他打也行,他向来皮糙肉厚的。
只要不要……他全然不愿多想,那件事他从省事起便不愿多想。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囚车走不动了。他勉强掀开眼皮,仍是刺目白亮,影影幢幢,仿佛许多个人影。耳边也真的隐隐绰绰听到人声,似啼哭似悲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