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宁默默地看完,放下参本,说:“皇额涅是被这参本气着了?”
他的反应过于平淡,太后不由声音变尖锐了:“怎么?你觉得这还是小事?!”
昝宁说:“这阵子是太后垂帘,儿子既然在这里‘养病’,不论大事小事,自感还是不要妄自参与为好。”
然后重新抽了一张撒花夹宣,重新濡墨掭笔,比照着手边的《颜礼勤碑》继续练字。
太后冷笑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挤兑我。皇帝是你做,不是我做。你嫌我匡扶你不好,我也只能说公道自在人心。如今张莘和被人参劾,我倒是想给他留着面子,全须全尾地做好帝师,体体面面地下台,只怕都难!”
昝宁听到她这话,知道关键点莫过于“体体面面地下台”这一点。
他心里冷笑:好极了!不就是想逼着张莘和下台,留个军机处的空位给纳兰家的人么?
太后逼问道:“我一片苦心,你可明白了?”
昝宁虽然愤恨,但还是垂头说:“明白了。但是,仅仅我明白,并没有用。”
看了太后一眼,想必她也知道,一个被称病软禁的皇帝,还能怎么样?
太后见他态度软下来,语气也软了下来:“皇帝,这件事我琢磨着,张莘和要体面地退下来不容易——悠悠众口,是那么容易化解的么?更怕他贪婪这个权位,迟迟不肯决定,最后反而弄到自己难看。正好之前他也一再说想来探视你的病,我就准了他这一奏,叫他放个心,你呢,也劝劝他。他毕竟是朝野公认的帝师,给他留脸,也是给朝廷留脸,对不对?”
大概是张莘和自诩风骨,根本不怕那些无稽之谈,所以太后及其党人的明示暗示他都不予理睬,现在少不得让昝宁亲自来劝,顺便堵了张莘和的口,省的大家再为皇帝老不出面上朝传各种瞎话来。
昝宁想了想说:“好的。”
外言难入,内言难出,昝宁除了和荣聿聊过一次,对李贵和李夕月暂时的情况还比较放心之外,朝臣们做的其他事,他都如同聋子瞎子一样一概听不到看不到,一切消息都是闭塞的。他知道这不是办法,必须找到和外界的通路,联系那些愿意帮助他对抗太后的人,才能在这样的死局中做出活路来。
太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昝宁知道,即便与张莘和会面,他也一定是在重重监视之下的,若有什么议论,立刻会被反馈到太后那儿去,而张莘和自己因为有弹劾在身,也容易被狗急跳墙的太后等人不顾清议直接弄垮。
所以这个坎儿,得想法子过。
写完一大张的《颜礼勤碑》,昝宁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在窗口喊:“进来个人收拾东西。”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进门,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
昝宁看着小太监的模样,心里不由就生气——这些身边的人全是太后派人送来的。她这轮在清漪园的举动,借着李贵和李夕月的“干政”和“佞上”,把他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忠心耿耿的一拨身边人都处置干净了,李贵和李夕月是送到慎刑司处置,而其他人不是寻着错处家法痛打,就是找了借口挪到其他宫室,一个贴心的都没给他留。
以至于他对太后塞过来的那群人恨屋及乌,就像他对废后的感情一样。
开始被软禁的那一阵,他情绪糟糕,表现是颇为暴戾的,小太监小宫女稍有不洽意思的,不是痛骂,就是亲自上手痛打。他毕竟还是皇帝,身边的奴才只有挨骂挨打的份儿,所以每每轮到伺候他的时候,太监宫女无一不是紧张得手足冰凉,唯恐又犯了这主子的怒。
但今天,他虽然横眉冷对,却没有指摘小太监收拾屋子的错误。
等收拾完了他才说:“洗笔能像搓抹布似的挼搓吗?多换几次水行不行哪?”
小太监顿时跪下了:“奴才这就去换水重洗。”
昝宁说:“好好洗,朕去更衣。”
小太监应道:“是,可要司寝宫女来伺候?”
“不必。”他断然说,“朕不喜欢别人的脏手碰朕!”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嘴里自然是“嗻”,心里想:人都说这位皇帝有怪癖,对后妃态度极其糟糕,看来确实是真的。
又想到在园子里这一个月,其实丽妃等嫔妃都是搬过来随侍的,太后也不禁这些嫔妃们和他睡一起,但他愣是一次牌子都没翻过,若说开始还是赌气,但一个月了,男人也不憋得慌么?
他暗自摇摇头,毕竟作为太监,他十岁多就净身进来了,伺候的又是慈宁宫的粗活儿,不大晓得男人的事。唯只这种事也是越不“能”,越好奇,自己拿着臆想穷开心罢了。
昝宁退到里屋,看见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吉服,嘴角突然露了一丝笑意。
在最前途未卜的时候,他怀郁如疾,朝野之事一概莫知,太后野心昭然若揭,他读过那么多史书,太晓得被软禁或被废的君王是什么下场。他当然必须翻身,但是无一人、一兵、一卒,怎么翻身?
日日心里像是被火煎熬,作为男人又不能流泪伤心,露出孱弱的表现来。打完小太监出气,往往也会像气儿全部泄光的球儿一样,颓废、气馁、再无自信。
直到那一日,正是大阿哥过继的宫中家礼,宫女来伺候他试穿吉服,他心知太后的险恶用意,但无力阻止,只能把一腔气怒撒在司寝宫女的身上,对着她骂:“衣裳你检查过没有?袖子口这么硌人,你也给朕穿?!”
宫女他不便亲自上手打,跺跺脚道:“还不滚?!换件其他的来!”
宫女战战地,低声说:“万……万岁爷,园子里带的吉服不多,还有一件天青色的和一件枣红色的,您上回嫌它们都有些洗旧了……”
“那就不穿了!”他一拍桌子,“穿什么吉服!吉庆什么!当我是没儿子的老绝户,我还该放鞭炮来庆祝庆祝是么?!滚!”
那宫女不敢违拗,麻溜地滚出去了,少不得把皇帝的言行汇报给太后去了。
昝宁气呼呼的,拿那件衣裳撒气,狠狠地脱下来,往床上一甩。
衣裳袖子被翻了过来,他一眼瞟过去,却突然愣住了。
袖子里子上是绣了花——平素衣服里子是不绣东西的,穿着会硌着不舒服,但这上面却绣着一弯笑眼似的月牙和一枝青松。
昝宁胡乱地一阵翻,在他贴身的荷包里翻出一块帕子,石青底色上,也绣着同样的月牙和同样的青松。
这是他日日不离身的东西,是李夕月送给他的绣作,绣得那么用心,精致得简直呼之欲出,而且,这是她无言诉说的心意,女孩子最隐秘而真挚的爱意全数投放在这笑眼般的弯月上,每每见到,他就如见到她可爱的月牙般的笑眼。
袖子上这月和松当然绣得粗糙了不少,没有那么繁复细致的配色,也没有极其逼真的绣工,但那针脚细密整齐,配色精妙鲜亮,还有月牙与松枝的模样宛如复刻一般——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她的手笔。
昝宁当时激动得热泪在眶子里打转儿,把衣裳抱在胸怀里,密密地吻袖子里这刺绣的小月亮。
“夕月,你受苦了。”他在心里对她说,“但是我知道,你还在企盼着我,我也希冀着尽快与你重逢。”
他的腔子里顿时有了无穷的力量,在这样的颓势之下,也深感前路即便荆棘丛生,也值得他披荆斩棘,即便被划得遍体鳞伤,也值得他咬牙努力。
那天,司寝宫女再一次硬着头皮到他的寝宫门外,牙齿仿佛在打架,却又不得不努力着说:“万……万岁爷,太后吩咐,您……您一定得穿吉服参加大阿哥入宫的典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