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娟飞快地擦了把眼睛,说:“没事的,阿姐会好起来的。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不开心的事情。你心情好一点,恢复就快。你多吃点西瓜,没胃口也要吃下去,这是药。”
“是不是该再去医院看看?”
上周去看过医生,验了血,配了感冒冲剂和阿司匹林。
“要么,等爸爸回来问问他。”
到了周四,烧还在三十八度,终于去了医院。又配了更强力的药回来。然而完全没有作用,到了下一周的周三,烧发到三十八度三,头痛加剧,文秀琳住进了医院。
八月的第一周,脑部的x光片检查结果显示,在文秀琳的大脑里,有一个不明肿块。
“可能是脑瘤。”医生对文红军说。
文红军盯着黑白的x光片。
“她明年要上大学的。”文红军说,他慢慢抬起头。
“这个病……能在开学前好吗?”
医生有些迟疑,“这个病……要会诊,就x光片来说,还是比较严重的。”
“这个病,能活吗?”文红军轻声问。
“先约个专家会诊吧,我们全力救治。”
“她是个好孩子,拜托您了。”
这阵子没收到你的信,在忙什么呢,还是暑假到什么地方去旅行了?
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做了对的事,又做了错的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分不清楚。
对你来说,我说的这些都是莫名其妙的话,可是,即便我们的关系,我也没办法说得太清楚。你就当我发疯痴语,将就着听着。谢谢你啦。
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的。我有一个很近的朋友,许多年之前,因为一件事,我们各自付出了代价。其中,我的代价要惨痛得多。背叛是什么滋味,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深刻品尝了。她呢,这些年也算是有些代价吧,至少她是不安的,过得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快乐。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她也付出了代价,她比起我来,是受了益的。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她也不见得过得舒心快乐。如果我早点明白,还会不会这样执着地想让她付出代价呢?也许还是会吧,这已经不仅是报复的问题了。就像我上次和你说的,我没有选择。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
我对她做了些不好的事,无法回头了。她如果知道了,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情。我有时很想知道,有时又不想知道。
文秀娟靠在墙上,手里捧着饭盒。旁边是2431号床的病房,文秀琳的24床就挨着门口。
文秀娟没急着把饭送进去,她在听爸爸和姐姐的对话。
这已经是八月的第三周,暑假快要结束了。文秀琳的体温一直在三十八度左右徘徊。又做了两次脑部x光片检查,最新的一次,脑部肿块增大了。文秀娟知道,医生昨天找过文红军谈话,说要不要考虑开颅手术。手术费用不能全部报销,而且风险也很大。文红军下不了决心。现在他每天出车的时间少了,他要抽一点时间出来,陪陪女儿。
让文秀娟侧耳倾听的,是关于读大学的事情。
“爸,我这一整个暑假算是都荒啦,我早上做了几道物理题,退步很多。高中最后一年了,我这病不知道还要折腾多久。”
“你生着病,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我真的担心。我才刚追上去,现在又被落下了。明年高考可怎么办。爸,我其实在想,如果我因为病,今年考不上大学,那明年,明年我就是和妹妹一起考,如果妹妹考得更好,还是让妹妹读大学吧。”
文红军不语。
文秀琳想着妹妹,想着作为笔友她在信中表露的那执着到令人钦佩,甚至令她有些畏惧的劲头。这场病生得绵延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让她心气都泄了。
“或者,我今年考得不理想,也不复读了,我直接找工作吧。”
“爸,你怎么不说话呀?”
文秀琳看着爸爸,父亲的沉默有些异乎寻常。她刚才的这些话,是不中听,不合父亲心意的,以她对父亲的了解,难道不是该断然呵斥吗?就像之前她刚淋了雨,高烧四十度,人已经迷迷糊糊了,父亲还是在指着鼻子骂呢。记忆里他上一次沉默是在什么时候?
“你安心养病吧,读书的事,以后再说。”文红军说。
文秀琳愣住了,隐隐约约间,她觉得有些不妙。然后,一股巨大的心悸袭来。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爸,你会让妹妹上大学吗?”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嘴唇有些颤抖。
“妹妹,妹妹可以上大学的吧。我,我是上不了了吧。”
文红军一惊,像是才醒过来,压着声音,喝斥她:“胡说什么,谁说你上不了了!”
文秀琳定定地瞧着父亲,突然撕心裂肺哭起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爸爸对吗,我要死了,我好不了了。我不想死,爸爸,我不想死。我还想活啊,爸爸,我不要死啊。”
文秀娟紧紧捂着饭盒,饭盒顶着她的心口,这一刻她感到难以喘息。
文秀琳只在众人面前哭过这么一次。后来,文红军和她说了开颅手术的事,文秀琳说不要。她说,省点钱给妈妈,给妹妹吧。
开学第一周的周五,放学后,项伟去医院探望文秀琳。班里早都知道文秀琳生病了,但不清楚具体情况。返校日不来,开学也不开,都高三了,可以想见文秀琳一定生了场大毛病。同学老师要来探望,却被文红军一律谢绝。而项伟,却是文红军特意到学校知会的,文秀琳想见他一面。文秀琳还特意和爸爸说,这事不要告诉妹妹。文红军自然便想到了去年文秀琳挨的那顿打,不由心底里叹了口气,到了这时候,姐妹之间还有心结呐。
看见文秀琳的时候,项伟吓了一跳。眼前半靠在床上的女孩瘦得快要脱形,脸上却还有些浮肿,显得脑袋特别大,头发也少多了,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文红军在,见项伟到了,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病房。
项伟心里有很不好的感觉,却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一边问着你怎么样啊,一边把手里的一袋橘子放在地上。
“我不大好。”文秀琳说。
不等项伟安慰,她又说:“我大概是快要死了。”
项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慌乱地说着怎么会,不要紧的,却不敢去问文秀琳到底得的是什么毛病,生怕一问出答案,更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
文秀琳看起来有些疲惫,语气也淡淡的近乎冷漠,和项伟熟悉的那个女孩子大不一样。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女孩正处于离开这个世界的过程中,仿佛和他已经隔了千山万水,转眼就要不见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文秀琳说。
项伟用非常用力的动作和语气答应下来。
“这些年,我一直借用你的地址来给笔友通信,谢谢你了。我原本和你说的那个借地址的理由,其实不是真的。我是在给我妹妹文秀娟写信,所以没办法用家里的地址。我妹妹她,其实心里藏着很多事情,很压抑的,我一直想通过笔友通信的办法,让她开心一点。我能感觉到,她对这个笔友的感情,可能比对我,对爸爸的感情都要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