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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站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中。
纯白、洁净的大雪,与他见过的烬雪截然不同。
他伸开手心,接住一片六角形的雪花。雪花在他的体温下迅速消融,留下一点冰凉的刺痛。
他在哪儿?
亚当记得他应该在尝试救回弗朗西斯。
他漫无目的地在雪里走着,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尖顶的建筑、缩着脖子行走的路人、在路边叫卖的小贩。
这里有着与科罗拉类似的建筑风格,但绝不是他所熟知的科罗拉。
亚当拉住了一位路人,礼貌地问路,然而那位路人却像是视而不见,只管走自己的路。
亚当没有气馁,继续左顾右盼,试着在行人中找到弗朗西斯。不知为何,行人的脸在亚当眼中都是模糊的,像幼童随意用蜡笔涂出的色块。
他逆着人流走,不久走到了城门处。他听到了门卫士兵的窃窃私语:“要不要把这个小孩赶走?”“他看起来很脏,旁边还有个尸体。我可不想干这活,还是等长官命令吧。”
他顺着守卫目光的方向望去。
城门外,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孩童。他的肩膀和四肢都从一件过于宽大的男人衣物中露出,在大雪中冻得通红肿胀。鼻涕眼泪都冻干在他的脸上,睫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他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睁着一双浑浑噩噩的眼,把身旁女人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想借那一点热气给女人取暖。
周围路过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孩童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跪着爬到老妇人身旁,哀求道:“好心的夫人,你能带我妈妈进城看病吗?我没有钱,守卫又说我妈妈有病,不让我们进去。求求您了,夫人,求求您帮帮我可怜的妈妈!”
老妇人有所触动,走到女人身边。只看了两眼她就摇摇头,叹着气说:“孩子,我帮不了你。你妈妈……已经死了。”
孩童呆愣在原地,看着老妇人歉疚地远去。他似乎不敢相信半小时前还呻吟着喊自己痛的母亲,怎么转眼就断气了。
他摇着母亲的手,喊着:“妈妈,妈妈?”
“妈妈,醒一醒!”
“妈妈,妈妈!”
亚当走到孩童身边,想看看女人是否还有救。
女人干瘦得像一具骷髅,脸上的皮肤松垮地挂在高耸的颧骨上。她塌陷发青的眼窝和深凹的太阳穴,无不向人阐述着被疾病折磨的苦痛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如果她不瘦得那么吓人,单看五官,应该曾经是个漂亮女人。
她裸露出的肢体上,星星点点地爬满了红色斑疹,有些已经溃烂成小小的白圈,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正如雪地中绽放的艳红梅花。
亚当认得这种病。在酒窖里,这种病曾经杀死了许多妙龄的女人。
这是梅毒。
他确信自己救不了这个女人了。恶疾缠身,又饱受饥寒交迫,她早已内虚外耗,油尽灯枯。此刻才死,只怕也是放不下她的孩子。
她令亚当想起酒窖里那些走投无路、年老色衰的妓女。
亚当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想为孩子擦去脸上的脏污。拨开孩子额前许久未修剪的深褐色头发,他愣住了。
那双玻璃珠子一样的绿眼球,高耸的鼻梁和无血色的双唇,一切都似曾相识,只不过都小了一号。
亚当试探地叫了声:“弗朗西斯?”
小弗朗西斯没有理睬他,只是执拗地呼喊着“妈妈”。
亚当这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在弗朗西斯的某一段记忆中。弗朗西斯这时候的记忆中没有他,因此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好无奈地坐在小弗朗西斯的身旁。
忽然间,一把黑色的伞撑在了小弗朗西斯头顶。
小弗朗西斯抬头望去,撑伞的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斗篷和长袍,面容与成年的弗朗西斯有三分相似,唯独一双绿瞳如出一辙。
他蹲下身,捏住小弗朗西斯的下巴,仔细寻找着弗朗西斯脸上与他相同的轮廓。随后他发问:“你多大了?”
“十二岁。”小弗朗西斯有些畏惧。这个男人给他一种不近人情的恐怖感。
“年龄也对得上。你叫什么名字?”
“罗耶尔……”
男人瞳孔一震。罗耶尔正是他的中间名。
小罗耶尔鼓起勇气,跪着向男人乞求:“先生,能不能请你救救我妈妈?她生病了,我没钱替她看病……”
男人只看了一眼女人的尸身,就嫌恶地扭过头。这副残躯与他印象中的女人相去甚远。
他皱着眉说:“她不是你妈妈,只是一个下贱肮脏的妓女。”
小罗耶尔没想到男人出言侮辱妈妈,虽然男人说的话并不全错。他确实是一个妓女的儿子。
他想反驳男人,又怕惹怒了男人,只能更低声下气地给男人磕头:“先生,不管怎么样,求您发发善心吧……”
男人一脚踢翻了小罗耶尔。
', ' ')('“站起来!”他命令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跟我走,我会派人埋葬这个妓女;或者和你的好妈妈在这里继续等人发善心,直到你也一起冻死。”
小罗耶尔愕然,以至于忘了疼痛。男人的话给了他希望。他紧张地问:“去哪里?”
“修道院。记住,从此以后你不是妓女的儿子,是我在城外收养的孤儿。你也不叫罗耶尔,叫丹。”
男人转身就走,罗耶尔站在原地。他回头看着母亲,直到看到有人来把母亲的尸身抬走,才抹了一把眼泪,踏着风雪,慌忙跟上男人的脚步。
他走在男人的影子里,怯懦地问:“先生,您怎么称呼?”
“我姓格列高利,你应该和明都的所有人一样,称呼我为——主教大人。”
亚当追寻着两人的脚步进城。兜兜转转,他来到了修道院。透过修道院的玻璃窗,他看到了一个少年版的罗耶尔——不,现在应该叫丹。
贵族家的孩童通常十岁之前就会进入修道院学习,而丹既不是贵族,入学年龄也超过同学,自然受到了同学的排挤与嘲笑。
丹并不在意。
和他从小遭受的恶意相比,修道院同学的恶作剧简直说得上天真,至多也不过是往他的汤里放条虫子、在他的桌子上写下侮辱的话。而那些侮辱的话,和他听过的穷人之间的谩骂相比,也堪称文雅,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孤儿”、“野狗”之类的词语。
丹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再次翻开《光阴神教典》,熟读着关于忍耐与节制的教诲。他的指尖在墨水印刷的祷言上微微发烫,就像与之产生了心有灵犀的共鸣。
他拥有高贵的血脉和低贱的出身。他异于常人的敏锐让他发现了自己和格列高利主教的相同之处。尽管主教刻意抹去了他们之间的关联,丹还是推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是格列高利见不得人的私生子。
按理说,主教应该保持终身的纯洁来侍奉神明。丹无疑是格列高利的污点,他一辈子都不该与格列高利相认,也不可能享受到分毫的父子之情。
或许是出于年岁渐长而想要后代的人伦之情,或许是出于遗弃孩子而长年积累的愧疚,格列高利找回了这个本不该找回的私生子。
他于情感上的确是个孤儿,但他并不孤单。
他自认是神的孩子。光阴神的教诲于他,已成了人生的信条;他的家,就存在于光阴神的神国。
他把《光阴神教典》合在胸前,反复向光阴神诉祷着他的崇敬与坚持。信仰帮助他度过单调寂寞的修道院生活,他也将修行视为自己终身的目标。
亚当推开修道院教室的门,眼前却骤然出现一片坟地。
今天是修道院学生集体为亡者祈福的日子。他们来到了明都城外最大的公墓,这里埋葬着许许多多有名的、无名的亡者。
祈福仪式结束后,丹在坟地间走走停停。他越过那些装饰华丽有头有脸的墓碑,朝后方一堆孤寂荒凉的坟冢走去。
这里东倒西歪地插着许多杂乱的墓碑,大部分都没有名字。墓碑的主人是流浪汉、罪犯、妓女、乞丐,他们挣扎着过完一生,然后潦草地被埋葬。
丹行走其中,细细地寻找着。有不少坟头上都长满了杂草,坟堆连成一片,墓主们像住在生前拥挤的廉租房里一样,在土地下亲亲热热地做了邻居。
他的目光被一个坟头吸引。坟头上,静静地盛开着一束铃兰。白色的铃铛般的花朵在风中轻摇,摇出一阵细碎的香气。
他记得这种花的另一个名字——“圣母之泪”。
他蹲下身,擦去木制墓碑上的灰尘。墓碑腐朽得严重,但还能看清上面刻着的唯一的一个字母,M。
M是玛丽的开头,也是妈妈的开头。
不知为何,丹坚信这个坟墓就是他母亲的坟墓,虽然玛丽是明都最常用的女子名。
“丹,你怎么还不走?”
随行的嬷嬷找来了,她催促着这个落单的少年。
丹不想被人发现异状,于是掐下那棵铃兰,向嬷嬷展示:“我找到了一朵很漂亮的花。”
“好了,别贪玩,快走吧。”
丹从胸口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光阴神教典》,打开其中的一页,将那朵小而白的铃兰仔细夹在书中。
嬷嬷忍不住好奇:“夹在书里它很快就会干死了,为什么不拿回去用水养着?”
“生命都是短暂而脆弱的,即便养在水中,也不过多活几日。只有在信仰中,它才会得到永恒。”
书页迅速吸干了铃兰新鲜的汁液,它将在一条条墨水书写的清规戒律间干燥永生。
亚当继续跟上弗朗西斯,走入他的下一段记忆。
修道院的毕业典礼上,丹昂首站在演讲台上,接受此时已成为教皇的格列高利亲自授予的红绶带。
“如诸位所见,丹在神术测验中表现出远超常人的信仰与决心,成为五十年间第一个能够施展高阶神术的毕业生。作为嘉奖,他
', ' ')('将获得‘神之子’的称号,以及代表此荣誉的红绶带。”
格列高利一顿,“经由教皇厅商议,赐姓弗朗西斯!”
台下一片肃静,偶有一两声异议也立刻被压了回去。丹的表现配得上一个贵族的姓氏,在他成为高阶神术师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人敢再叫他“孤儿”或者“野狗”。他凭借自己得到了与贵族同学们一样的出身。
格列高利知道自己押对了。找回罗耶尔的那一年,正是他角逐教皇位置最激烈的时候。他虽有胜算,却未雨绸缪地担忧起成为教皇之后的问题。
竞争教皇时,所有候选人都是彼此的对手,但尘埃落定后,落选人的对手就只剩一个,那就是新晋的教皇。
所以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优秀心腹,一个绝不会背叛的继承人。
只有血缘带来的关系,才是最稳固的。
弗朗西斯没有辜负格列高利的期望,他做到了,甚至比格列高利想象得更出色。弗朗西斯将会是他稳定权力的锚,并最后从他手里接过教皇的位置。
这些弗朗西斯同样心知肚明。
记忆再次流转,眼前景象变为了弗朗西斯的加冕仪式。
他身穿红色法袍,半跪在地上,任凭格列高利将冠冕戴在他头上。与18岁时从修道院毕业一样,除了过轻的年龄,他在明都担任神术师时刻苦的修行、坚韧的心性和高超的神术折服了所有人,没人质疑他是否配得上这项殊荣。
仪式后结束后,当人群散尽,弗朗西斯依旧留在原地。
格列高利抚摸着弗朗西斯头顶沉重冰凉的华丽冠冕:“我知道你有话说。”
“为什么是我?科罗拉城还有合适的神父,他们等待成为中枢主教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为什么不是你?你觉得自己配不上吗?你觉得自己不如他们优秀吗?”
弗朗西斯沉默着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
弗朗西斯继续沉默。
“你不好意思说出来吗?好,那我替你说。你疑心是我偏袒了你,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
听到格列高利说出这一点,弗朗西斯把头低得更深,仿佛遭遇了羞辱。
“不错,我承认,我的确动用了一点点权力,让教皇厅优先选择你。”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弗朗西斯。世间永远充满不公平,物有天差地别,人有高低贵贱,哪怕是神,恐怕也做不到绝对的公平。公平是胜利者说给失败者的童话。”格列高利俯视着弗朗西斯,像是嘲弄一个无知的孩童。
“不,死亡就是绝对的公平。无论怎样权势过人,富贵滔天,没人能逃得过死亡。有罪者降入地狱,无罪者升上神国,死后我们将得到永恒的公平。”弗朗西斯反驳道。
“傻孩子,”格列高利喟叹,“我或许不如你这样信仰坚定,也对神的国度无所知。生前哪管身后事,所谓死后神国只是经典中记载之说,我又怎么能认定真假?期望死后享福,不如活着的时候争取能获得的好处。我倒觉得,神国是哄骗底层人的话。如果没有这个盼头,他们又怎么会认命?”
“你身为教皇,却说出这种渎神之语!”弗朗西斯抓住格列高利的袍子,神情激动。
格列高利不为所动:“你要告发我吗?”
弗朗西斯缓缓松开手。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当主教。你的性子太固执,这有助你修行,但也会害了你。过直的树,风雪来的时候总是最先折断。统领教会并不是只会修行就行,你需要放下自己过多的道德感,学着去做你不屑的事情。我想要一个领导者,而不是一个圣人。”
“……我知道了。”
身边景物迅速变换,这一次,亚当看到的只有弗朗西斯一人。
他跪在一个偌大的教堂中央,形单影只。一尊巨大的光阴神塑像伫立在弗朗西斯面前,俯视着弗朗西斯。
“我辜负了教皇大人的期望,但我不后悔。”弗朗西斯对着光阴神塑像轻声说,“我本应立刻回到您的身边,但似乎有什么东西牵绊着我,让我没办法安心离去。至高的光阴神赞德,请您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罪孽没有赎清吗?”
光阴神神像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凝视着弗朗西斯,背后日轮金光闪耀:“你已尽力,无需再想人间繁杂诸事。”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到我的身边来,孩子。”
弗朗西斯如释重负,他起身一步步朝光阴神神像走去。
忽然间,他的脚步停滞不前。
一双手,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腰,阻止他继续前进。
“不要走,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全身一震。
“我找了你好久。从你十二岁开始,我在你的记忆里不断找你,好不容易才找到现在的你。弗朗西斯,为了我,留下来,好吗?”
那双微微颤抖,又紧抱不放的手臂,化作一把重锚,将弗朗西斯沉入无边情海里,无法寸进。
', ' ')('那是他亲手救赎的男孩。
那是他放心不下的男孩。
那是他的。
亚当。
“终于找到你了,小老鼠。”
光阴神的神像倏然开口,弗朗西斯一惊,下意识将亚当护在身后。
亚当却主动从他身后走出。
“我要带走他,赞德。”
“你带不走他。”光阴神漠然回答,“你认为你有本事从神明手上带回灵魂吗?”
“我偏要试一试。”亚当朝光阴神挑衅地一笑。
刹那间,光阴神神像背后的日轮光芒大绽,教堂的地面被替换成日晷的晷面,晷针投下的倒影不偏不倚与弗朗西斯和亚当重合。弗朗西斯僵直在原地,像是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时间停止吗?”亚当饶有兴致地走出晷针的阴影,“光阴神亲自施展的时间停止,连意识世界也能干涉呢。这样也好,免得弗朗西斯阻拦我。”
“可惜,神术对我无用。”
光阴神神像右臂前伸,一只巨掌挟狂风呼啸而来,像拍打一只蚊子一样,誓要将亚当抹灭在掌下。
亚当只伸出一根手指,就轻轻接住光阴神的巨掌。他的眼眸尽染深幽,那是他能力全开的征兆。
“异端之人,你身上散发着旧世界的臭味。”
光阴神讶异于亚当的强大。见一击不奏效,他随即伸出另一只手掌,铺天盖地朝亚当压去。
亚当没有再做抵挡,他轻叹一声,一滴黑色眼泪从他晦暗无光的眼眶中垂落。
黑泪滴落晷面的瞬间溅起无数黑色液体,粘稠而邪异。那些黑液有意识般翻腾泛滥,朝光阴神神像席卷而去,从脚踝一路缠上了光阴神宏伟灿烂的身躯。
“破!”
言出法随,光阴神被亚当挡住的那只巨掌砰然破碎,另一只没来得及挥下的巨掌随着向上攀援的黑液的侵蚀齐根断落,在黑液蓄成的潭水之中不见踪影。
黑液肆虐腐蚀光阴神神躯,光阴神神像就如烤盘上的奶油一般坍塌融化。在被黑液完全吞没之前,一道飞光遁出神像,朝天外飞去。日晷碎裂崩塌,幻境摇摇欲坠。
弗朗西斯从僵直中恢复,他惊讶而愤怒地望着四周,不敢置信:“亚当,你做了什么?!”
“我们回家吧,主教大人。”
亚当抱住弗朗西斯,在弗朗西斯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就一同陷入黑潮之中。
四周的一切都冰冷而黑暗,唯独亚当的身体散发着温度。
弗朗西斯忍不住抱紧了亚当的身体。肉体紧贴的感觉,让他回忆起那个为亚当做浸水礼的夜晚。潮湿、危险、紧张,却又吸引着他无法自拔,每每在梦中重现。他魂牵梦绕,插翅难逃。
于是他便在这诱人的危险中不断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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