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恺一直很羡慕,所以每天回到十七号的第一件事就是嚷嚷,啊,我也要做个骨折的哑巴。
我想我要是花花一定会用石膏手给那贱嘴一下子,可花花比我有风度,每次都只是用那双黑得像宝石的眼睛盯着容恺看。多数时候,小疯子都会在这凝视里败下阵来,然后拱手作揖求求您老人家收了这让人发毛的神通吧。
容恺说花花的眼睛像黑洞,能把人吸进去。
我觉得花花的眼睛像魔镜,很神秘,很漂亮。
转眼又是个周末,金大福和周铖又开始搞,我觉着他俩这玩意儿比正大综艺都准时。
熄灯后的监舍伸手不见五指,前提是容恺不开手电筒。可他偏喜欢开,有时候是看书,多数时候是瞎乱晃,然后监舍就在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混乱探照灯下产生出迪厅的效果。
“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把那玩意儿闭了!”有的时候金大福会抗议,就像现在。
“专心干你的得了,管天管地你还管我拉屎放屁。”容恺不吃这一套,因为他知道耕耘中的金大福舍不得离开周铖。
果然,金大福也只是叫叫,该干嘛继续干嘛。
倒是容恺反而不晃了,坐起来把手电筒一丢,这人弯腰从床底下摸出半袋瓜子,开始咔咔的嗑。一边磕还一边念叨:“你可快点儿啊,我还要睡觉呢。”
老子正无聊呢,见吃的自然不能放过,于是硬挤到小疯子床上抢瓜子吃。
零食是这个监狱里除香烟外最稀罕的东西,因为供小于求,所以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容恺不乐意了,把半袋瓜子搂怀里不撒手:“你妈想吃自己买,别惦记我的!”
“靠,老子又不是买不起,今天吃你半包,明天还你两袋!”
“真的?”容恺半信半疑。
“放你妈的一百二十个心吧。”老子还不至于沦落到我两袋瓜子骗小孩儿。
倒一把瓜子在手里,我探出胳膊往上举:“花花,磕瓜子儿来。”
没人理我,也没人理我手里的东西。
我纳闷儿地下地,鞋都不穿,光着脚丫站起来往上看,花花居然在睡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只能看见个后脑勺,但呼吸声却是是平稳的。
第二天周六,我早早去小卖店买了两袋瓜子,刷卡的时候发现ic卡里就剩七十八块钱了,这不是个好兆头,我想应该让老头儿给我打点钱过来。但自打从看守所转到这儿,老头儿还没来看过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电波翻越了监狱的高墙电网,九月初的一天,老头儿居然真来了。
隔着玻璃,我故作轻松地拿起听筒:“嗨,来啦。”
老头儿看着我,没什么表情,不像以前在看守所的时候还会中气十足地骂上半天,我想他可能是真的老了。
“看来里面日子不错。”他居然很惋惜。
“国家政策好,让你失望了。”我吊儿郎当地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六年,”老头儿的语速很慢,像在和我说,也像在自言自语,“等你出来,社会都指不定变成什么样了。”
我觉得他杞人忧天:“无所谓,再变人也要吃饭做爱,都他妈一样的。”
老头儿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好像我这个儿子又给他丢脸了。可这周围都他妈探监的,自顾尚且不暇,谁有时间看你和你儿子呢!
“胃最近怎么样?”我换个不会让他发飙的话题,“别吃凉的刺激性的,知道不?”
老头儿年轻时爱喝酒,那真是喝起来不要命,于是生生把胃喝出了血,到现在,那东西还时不时的找事儿。
“没什么毛病,挺好的。”他总这么说。
“反正你自己的身体,你要都不当回事儿我也没辙。”以前还能管一管,现在,越狱先吧。
老头儿没说话。
又是一段漫长的相顾无言。
我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人家都恨不得一秒钟说八个字儿,于是觉得我们爷儿俩很赔。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我绞尽脑汁地想,恨不得薅头发,终于在濒临抓狂之际让我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对了,你那点儿钱守好,我姑可日夜惦记着呢,我现在进来了,她更觉着有希望了。”
老头儿皱眉,一脸的不赞同:“都一家人,什么惦记不惦记的,再说你姑拉扯俩孩子也不容易。”
“那山区孩子更不容易,你还是支援山区吧。”
老头儿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深沉,看得饱含情感,看得好像我马上要被拖出去毙了而这是最后一眼。
我没提打钱的事儿,但老头儿来过之后没两天,钱确实到了。
世界上可能真有心意相通这种东西,好歹我和老头儿相依为命了三十年。
老头儿来谈过监之后,我愈发的想要出去,前些日子是觉得监狱很枯燥,不自由,而现在,我觉得这个地方像魔窟,像当年被成批贩卖到美洲开荒的华工住的集中营,我在流水线上走时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很烦躁,我想抓狂。
我的心理控制不住我的生理了。
“冯一路你他妈的不想好了是不是!今天骂你多少回了,就没个记性?在这么的你晚饭不用吃了都给我做工!”协管犯又骂了,这一回他嫌隔空喊话不过瘾,非走过来贴身骂。
我的心里有一股火,我必须把它发泄出去,不然我会自燃。
而现在,傻逼找上门了。
拳头呼上对方脸的时候,那孙子还没搞清楚状况,直接后脑勺着地摔那儿了,看起来这下摔得不清,因为这孙子半天没爬起来。我希望他脑震荡,没有原因。
流水线上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难得有热闹,他们即便不能随意走动,也要就地围观。
俞轻舟见识不对,赶忙丢下正在聊天的同仁快步奔过来:“冯一路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儿!还反了你了!你信不信我关你禁……”
我信,我不光信还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我的态度。
俞轻舟留鼻血的样子很搞笑,于是我哈哈笑了起来。
对方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两秒后,电棍狠狠敲上了我的头。
值得庆幸的是,没开电流。
所谓紧闭,其实就是个狭窄矮小的单人间,狭小到只够放上一张床,并且你在这里直不起腰,伸不开腿。
俞轻舟站在铁栏杆外,鼻孔塞俩棉球的样子很滑稽。
但我笑不出来,刚刚流水线上的灵魂附体已经过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尽管还是不知道突然抽风的缘由。
俞轻舟说:“冯一路,你可能忘了自己是干嘛的了,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你是犯人,我是警察,咱俩就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路人,脑袋还昏吗,还昏的话我不介意再敲上几棒子,通电的。”
我眨眨眼,难得诚恳朴素地回答一次问题:“我不昏了,记住了。”
“最好是这样,”俞轻舟扯扯衣领,似乎这里的空气让他憋闷,“五天禁闭,最轻的了,你该偷着乐。”
目送俞轻舟离开,铁栏杆外的门彻底关死,整个禁闭室陷入昏暗,没有窗,没有灯,只有最上方一个小通风口,透进几许微弱的光。
很多年后想起这五天,我还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时光倒流一次,我绝对不会揍那个协管犯,更别提揍俞轻舟。可是容恺说,就算时光倒流一次,我还是会揍,因为我经历的是每一个犯人都会经历的,一种突然失去自由下的狂躁。有人会自残,有人会残别人,我属于后者,但小疯子把这个统一归纳为,监狱症候群。
第 8 章 ...
禁闭是个让人恢复正常的好地方,第二天,我就腰酸背痛腿抽筋并且有再揍一次俞轻舟的冲动——妈的老子才是初犯要不要一上来就整这么高难度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