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2 / 2)

约伯白了我一眼:“知道是你媳妇,不是你媳妇人家早过好日子去了,还用得着在四十二摄氏度的天气去建筑工地砸钢筋。”

要不是冥王一指头定住我,我这就打得约伯屎尿齐出啊,就算我左腿还是右腿的退行性疾病变成进行性我都不在乎了!

然后冥王就说:“这样啊,那你去吧。”

我大喜过望,刚要扑上去左右亲他一个表示感谢,他就递了一部手机给我,说:“但是,随时待命准备走人哦。”

他指指那个电话:“卫星电话,不存在信号问题,如果你关机,我们就直接来找你。”

我明白,自己是他们手中的毛线、笼中的鸟,像我这么识时务的人,绝不会浪费口袋里的一毛钱去坐地铁亡命天涯。

十小时后,我回到了我熟悉的亲爱的烟墩路,有自己的飞机真的快很多啊!我问了约伯要不要跟我一起,他说自己难得出趟门还没玩够,这么贸贸然闯回去又不干活,给十号酒馆的老板知道后,铁定下半辈子的工资都支不出来了。

到地方已经是晚上了,我回来的主要目的是探亲,但结果第一件事是跑去了十号酒馆。一如既往地热闹,一如既往都是些熟人。摩根坐在他惯常坐的地方喝爱尔兰威士忌,而酒吧后面坐着的是木三,他又要当酒保又要当厨师,想必心情很不好,所以大马金刀杀气腾腾,黑着一张脸瞪着所有人。大家买酒的时候,采取的都是穿越敌人机枪扫射带的姿势,高举双手,点头哈腰地过去,把钱放在吧台上温柔地向前推、推、推,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木三的脸色,对视半晌之后,木三气呼呼地抓过钱往柜台里一丢,接着粗鲁地把人家要的酒丢到安全地带,大家这才松口气。很多时候,木三发出来的不是酒,而是大力金刚掌,拍得酒客腾空飞出数米,轰隆一声摔回自己的座位上,更糟糕的则是钱收了,人家得到的却是酒瓶,还被直接丢在头上,受伤的还没来得及呻吟,摩根已经惨叫一声,过来履行自己抢险救灾擦屁股的天职。谁也没法预测木三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我没有冒险去买酒,只是坐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这种热闹。摩根终于有空过来搭理我——或者说搭理他的试验品,上来招呼都没打一个,首先望闻问切整套,又掏出听筒上下听,还非要我咬着牙被他里外摸了一遍。他还没爽够,起身就要拖着我回他的迷你私家医院再做个全身检查,说要看看那个药的残留效果和代谢情况怎么样。我抱着酒馆的门宁死不从,从隔壁桌子上抢了一杯酒一口气灌完,就从十号酒馆跑了。

小铃铛的家就在我家隔壁,平常这么晚她早该睡了。我摸到门边一望,里面居然还灯火通明,这就好办了,我掏出钥匙开门进去,直接闯到门厅里嚷嚷:“小铃铛,小铃铛,给我捏捏腿嘿,我回来了!”

然后我就一怔。

这门厅看着不对啊,这是哪儿啊?

一水白和卡其色的家具,看着都是死贵的实木,简单几样,但摆得很好看。我晃了晃头,发现房子格局构造没变,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破房子——但是“破”那个形容词,已经随着黄河之水一去不复返了。

门厅正中的单手沙发上,小铃铛乱发蓬头,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盘腿坐着,膝盖上摆了老大一张毛巾,湿漉漉的,可能刚洗了头还没擦干。她这会儿就愣愣地看着我,跟见了鬼一样。

我想起冥王说他们投资给小铃铛创业,装修房子莫非也是投资的一部分吗?挺好,改善创业者的生存环境,那是根本性的问题啊。我刚想表扬一下冥王,小铃铛突然尖叫起来,那个音量要是拿去上选秀节目,能作为声波武器当场击毙评委。

我赶紧捂住耳朵喝止她:“停停!干吗呢,半夜三更吊嗓子招黄鼠狼,知道吗姑娘?”

我从小就这么跟小铃铛说话,好话坏话都是用吼的,她一听真的停下来了,一手捂着嘴,不错眼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话说就算我裤子拉链没拉上,小铃铛也就是上来给我一板砖叫我学点做人的基本规矩,现在倒是看个什么劲儿啊!

我刚要问,她忽然以博尔特顺风的速度一头扎上来,扑到我怀里,把我给撞了一个趔趄。当了俩礼拜的老头,肌肉强度明显不如从前,我赶紧扎了一个马步站稳,小铃铛就已经号出来了。她紧紧把我抱住,抱得我的骨头咯吱作响,一根根都像要断掉一样,那双砸过钢筋、垒过砖墙的强壮的手,现在搂在我的腰上,没命地掐着我,差不多能掐出两片腰片儿下火锅吃了。她的眼泪迅速渗透了我的衣服,在胸前濡湿了一大片,哭声惊天动地,就像她半辈子的委屈都在这些眼泪中奔涌而出。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这个人没定性,以前没事儿就离家出走一两个月,音讯全无,最后像条落水狗一样溜回家,小铃铛永远是好整以暇地先打我一顿再赏口饭吃,半点没有表露过她会担心的意思。

我只好也搂着她,像电视里面那些刘海比娘儿们还长的情圣一样,轻轻去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又软又细,是小铃铛内心的真正写照,和其凶悍的表象毫不匹配。那些头发在我手心里如同瀑布一般流淌下去,我本来还琢磨着等她停下来了好好嘲笑她两句,但不知怎么,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开始掉眼泪了。

在那间我又认识又不认识的房子里,我和小铃铛就这么抱着,像两个在夜色中迷了路、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去的孩子,哭得乱七八糟,一直哭到我腿都没力气了,就抱着小铃铛一直出溜到地上,脸贴到她大腿上,还在那儿号。她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一脚撩开我,然后蹲下来,瞪着完全肿成了两个桃子的眼睛:“你没死?”

我白了她一眼:“能再吉利点儿不?”

她嘴巴撇了一下,手臂抡起来,我以为自己总算要挨个巴掌了,结果她是做了一个大挥臂的姿势,说:“这儿,还有你那儿,人家都给我们买下来了。”

我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但紧接着她就跑进卧室,又回来,把一本存折摔在我脸上:“这个,是给我和我妈的钱。”

我翻开来看到那个数字,心脏真的麻痹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气儿都透不过来。

之前看到斯百德的那些金银珠宝、奇武会的产业,甚至摩根和咪咪开诊所时的花费,我都能够保持冷静——那些都不是我的嘛。小铃铛妈从小教育我,就算是路上的钱都千万不能捡,因为那是别人的,无缘无故花别人的钱,会损自己的运气——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钱捡得太多了。

但现在这个存折上的钱都是小铃铛的,而小铃铛的,当然就是我的!

我挣扎着问:“什么情况?哪位雇主终于良心发现了这是?涨工资啊?”

结果小铃铛又哭了,一边哭一边拿着那个存折打我的脸:“是你的抚恤金,抚恤金,人家说这是你用命换来的给我过好日子的钱。呜呜呜……”

我终于彻底愣住了。

在小铃铛夹杂了诸多呜咽和粗口的间断的叙述之后,我大致上还原了我去芝加哥之后这儿发生的事。

话说有一天小铃铛披挂停当,正准备出门干活,忽然有人敲门,她打开一看便脱口而出:“您走错了吧?”

根据我对奇武会和小铃铛的了解,那肯定是个西装穿得一本正经的仁兄,站在外面对她露出八颗牙。小铃铛莫名其妙地看着人家,直到人家问:“您是丁通的太太吗?”

她说:“你他妈才是丁通的太太呢!找他干吗?他人呢,死哪儿去了?”

既然不是我的太太,就不应该关心人家找我干吗,更不应该问我去哪儿了,对不对?所以说,不管女人是读了一辈子的书还是完全没读书,都不可理喻。

人家非常有条不紊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丁先生啊,嗯,他现在大概已经死在了芝加哥吧,如果没有死在芝加哥,也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某个其他地方的。”

照着死亡和税收对人最公平的说法,他这样的回答在逻辑上没有一点儿错误,但小铃铛跟逻辑这种东西没有感情,所以她勃然大怒,扭身抄过一把扫帚就开始追打来人。我很紧张地问了一句:“没还手吧?”心想应该是没还手,以奇武会那些变态的风格和能力,如果对小铃铛还手了,我现在多半就是在抚尸大哭,绝对没存折什么事儿了。

结果人家不但没有还手,而且还被她追着在门前跑了好几个圈,一边跑一边说:“丁太太,丁太太,你冷静一下,我是给您送他的抚恤金来的。”

然后他向后丢出一本存折和一本产权证。据小铃铛描述,那真是一等一的好手法,两样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铃铛的怀里,而且看起来如假包换。我家这个傻妞觉得实在不对,停下来把东西翻了翻,人就彻底蒙了,那感觉估计跟我刚才差不多。这个世界上有人晕车,有人晕船,有人晕汽油的味道,这些都是常规的,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晕钱,如果你从来没晕过,那是因为你见过的钱不够多。

免除了扫帚的威胁之后,来人小心翼翼地挨近小铃铛,一口气对她说了一串话,大意是:丁通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在做很重要的工作,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长时间估计也不会回来,如果回来了就是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请节哀。拿着这些他拿命换回来的钱好好生活下去吧!拜拜。

然后他就走了。

小铃铛发了半天的呆,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肯定是骗局,于是装备了板砖菜刀在包里以防有后话,仍然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工作去了。到晚上十点多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发现了两件事:第一,房子里所有家当连同管道电线和柜子里过冬的被子都被换了,墙壁全部整修一新并且换了墙纸,尽管她完全不认识那些东西是什么牌子,但本能告诉她那些当然是好东西。第二,早上九点就出门去社区老年人活动中心打小麻将的娘没有回来,在大门把手上有两张纸条,一条是居委会王二妈的手笔,交代了小铃铛娘的行踪——麻将桌上吐血晕倒,送医院住院了,居委会垫的一千块住院押金是公款,三天之内必须还,上面还有医院具体的地址和病房号;另外一张跟王二妈没关系,小铃铛没扔,找出来给我看了,那真是一手漂亮的字,写的是:锁未换,因为也许还有人要回家。

难怪我的钥匙还能用。

强悍如小铃铛,一下子遭遇双重震惊,也当即就呈半崩溃状态。她捞了一大笔钱,居然半秒钟都没有觉得欢喜,两腿一软,坐到地上就哇哇大哭起来,就跟今天见到我的时候一样。她想:我一辈子就两个亲人啊,什么意思,这一下就全没了,老天爷你太过分了,不带这样玩的啊!

我赶紧提醒她:“呸呸,乌鸦嘴,我还没死呢!你妈也就是早期癌症而已好吧,至于吗你?你肯定是想我们俩翘辫子你好独吞财产养小白脸!”

我说得义愤填膺,居然让小铃铛扑哧一笑,但她随后又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是癌症早期?”

我赶紧一口咬定就是她刚说的,小铃铛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会儿,又紧紧抱过来,这一次她声调放软了,我一辈子没听过她说话这么和风细雨的:“你不会走了吧,啊?没事了对吧?”

我噎了一下,含含糊糊混了过去,没说什么,她狐疑地瞪了瞪我,低头瞅瞅那本存折:“这钱我们去还给人家吧,房子嘛,我们分期付款你说人家愿不愿意?一个月多少给点,最多一辈子当房奴。唉,他们不会算太高的利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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