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节(2 / 2)

新任滁州刺史是之前的颍州刺史朱长志,便是喜欢下地与百姓一同劳作,被人传为“河泥刺史”的那位,州府中的官吏十分忙碌,只有他看起来分外清闲,负着双手四处晃荡,但只看州府运转井井有条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和泥刺史”并不只是擅长跟百姓同甘共苦。

李从璟巡视官寺中各项事务时,便是由朱长志领着,听罢后者对官寺事务的介绍与汇报,饶是凡事追求完美喜欢吹毛求疵的李从璟,也没有发现可供指摘的地方,这位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虽然看起来悠闲,但从他那双红通通的双眼就能看得出来,他平日里会办差到甚么时辰。此人办理事务的细致与他那张粗狂的脸像是两个极端,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从璟确信他在滁州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会迅速获得收服人心的效果,这其实跟后世某党建立根据地的法子是相通的,只不过两者相比较某党的手段更加雷霆,而且是有目标的针对土豪地主,而李从璟只是针对那些鱼肉乡里欺压百姓的恶人,相同的是两者都能很快获得目标百姓的拥戴,实事求是的说,在当前环境下,李从璟的目标群体比某党要大。

“帮助生民解决疾苦之事,只是滁州民政的第一阶段,后续要做甚么你心里可有谱?”李从璟视察完州府的事务后,就在州府吃午饭,他没有理会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如今诸事繁忙他也不得不抓紧每一刻时间,就在吃饭的时候这样问朱长志。

朱长志吃饭的姿态倒是很符合他的卖相,粗暴而又快速,哪怕是与李从璟同坐一室,他也没有故作姿态细嚼慢咽,如此性情倒是让人很不怀疑他之前的确说过那番话:某家拉在地里的,都进了尔等嘴里,尔等吃饭之时,怎生不觉得有问题?当然这个话题李从璟不会提出来,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

“下官知晓,处理百姓不平事,一来是借此告诉滁州官民,如今的滁州是大唐的滁州,诸事皆由大唐官吏作主,二来是初步收服民心,不说让百姓死心塌地只认大唐不认淮南,好歹不能抵触大唐,当然能心怀感激是最好,其三,处理一部分鱼肉乡里的跋扈大户,有肃清地方风气重建地方秩序的用意,也竖立了大唐的威信,这三者都达成之后才轮到第四者,也是最终的目的:在滁州推行朝廷新政!”朱长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喝了一大口汤水。

李从璟眼中不禁流露出欣赏之色,他在滁州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帮助百姓摆平不平事,这其中的良苦用心怕是一些幕僚都不能尽知,却被朱长志说了个完全,李从璟不禁想到,推行新政而后擢拔新政得力官员,再将这些官员用于新政,的确是一个良性循环。

“等到新政在滁州推行,那才是真正收服民心的时候,只有新政在滁州推行了,滁州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大唐领土,淮南江北十四州,滁州是率先推行新政的地方,必须要做好表率,这其中的关系远非一州一县的分量可比,你任重道远,要周全行事,相信你不会让孤王失望。”李从璟道。

“殿下放心,下官绝不敢让三军将士的鲜血白流!”朱长志郑重道。

李从璟虽然暂时会坐镇滁州,多半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但他要关心和处理的事情太多,滁州民政让朱长志来全权处理是必然的,他最多不时过问起个监督的作用罢了,冯道虽然带着大批官吏来了淮南,但他本身也不会具体分管一州一县之地,而是要与李从璟共商全局性大政性的东西。

离开州府之后,李从璟又去城中各处巡视,着重去到市场和寺院看了看,前者最能体现一座城池是否处在正常状态,后者则能知道百姓心中都在想些甚么——是期待大唐在滁州的统治稳固下去,还是祈求吴军早日打过来再得滁州?民生百态之中学问很多,要统治并且治理一个地方,了解这些就能知道你颁行的政策是否得人心,效果是好还是不好,以及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李从璟在市场一家米粮店铺里查看粮食物价的时候,被人认了出来,虽然李从璟到滁州后不曾大肆张扬,但平日里总有抛头露面,被一些颇有身份和眼光的人认不出来并不稀奇,左右百姓得知秦王在此,少不得蜂拥而至过来拜见、围观,眼看店铺内外的百姓越聚越多,近卫的神色都凝重起来,毕竟滁州是新克之地,谁知道有没有心怀叵测之徒混迹在人群中,若是秦王在这有甚么闪失,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李从璟对此倒是不以为意,笑容和煦的与诚惶诚恐的店铺老板谈论店铺经营情况,也不忘和气的与左右百姓拉些家常,全然没有防范人心的意思,这般亲民作派很快为他赢得了百姓好感,渐渐的与他说话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其中甚至不乏欢声笑语。

在被近卫提及安全状况时,李从璟笑着说,这些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大唐的子民要对付他们的秦王,孤王便是有千军万马来保护又如何,若是大唐的子民都敬重他们的秦王,便是牛鬼蛇神也要退避三舍,孤王何必担心宵小之徒?

这番话让人心折,不出意外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当然,这也是李从璟在滁州的诸番政策都是“抚民”“安民”“爱民”,颇得人心,若是哪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了,只怕这番话还没说完就被诸位壮士群起攻之五马分尸了。

……

孟平在攻下濠州之后,略作休整,即刻向楚州进军,不同于在濠州的猛攻猛打,孟平用兵楚州时分外灵活,因为楚州有个家伙叫作马仁裕,以楚州刺史之职统带楚州兵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吴人在评价他的时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六个字:有胆有谋爱民。马仁裕与周宗齐名,并为徐知诰最亲信的两人,深得徐知诰信任与重用,若非其人还比较年轻资历颇浅,只怕领兵救援寿春的就不是刘信,而是他马仁裕。

楚州重地,唯山阳与盱眙两地,其中山阳便是楚州州治所在,盱眙则临近濠州。面对马仁裕这个难缠的对手,孟平只用了三日,就将盱眙收入囊中,威震楚州四地,而后迅速兵发山阳。但即便是这样出彩的战绩,也没能熄灭李从璟心中的怒火,在楚州战事临半之际,李从璟一封严令,将孟平从楚州叫到了滁州。

李从璟的怒火,源自于听闻孟平在攻打钟离时,在阵前斩杀百姓以胁吴军。

孟平到达滁州城时,早有李从璟近卫在城门等候,带他马不停蹄赶往李从璟下榻的府邸,孟平在府前下马,孟松柏已经在府门相候,见到风尘仆仆的孟平,孟松柏只是叹息一声,言说了一句数年未见殿下如此大怒过,就带他进门。

来到门前,孟松柏先进去禀报,孟平就在门外等候,前者进门不久,孟平就听到屋中传来一声物什被摔碎的脆响,一个不加掩饰饱含怒气的声音炸雷般传出,“滚进来!”

第785章 主对仆拳脚相加,君与臣相得益彰

孟平进屋之后就拜倒在地,李从璟从小案后大步走出来,在对方“末将孟平拜见殿下”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也不知李从璟从哪里拿来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往孟平身上抽,孟平甲胄未卸,马鞭抽打在铁甲上砰砰作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孟平被李从璟踹翻之后又立即埋头恢复跪拜姿势,一声不吭,紧接着又被李从璟踹翻,如是再三,马鞭少不得殃及孟平面门,他虽然没有卸去甲胄,兜鍪却是早已抱在腋下,怒不可遏的李从璟一鞭接一鞭,一旁的孟松柏还未见过李从璟如此对待哪位将领,局促而尴尬的站在一旁不是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抽了孟平一顿之后李从璟再度一脚踹在他胸前,孟平再跪起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溢出一丝鲜血,李从璟手头停止了挥鞭的动作,在孟平面前走开几步又走回来,盯着孟平怒气不减,“大唐出兵淮南是为甚么?为了攻下几座城池,为了夺得几个州县?身为领兵大将,将士们攻入濠州城后大肆屠杀,你不加约束也就罢了,为了早一日半日攻下钟离,你竟敢在阵前斩杀无辜百姓?你告诉孤王,还有甚么是你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也要学那些骄兵悍将,眼中只有一镇一军之私利,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孟平埋首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他的头虽然低着但腰杆却挺得笔直,这副姿态明显表明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李从璟见状心头怒火更甚,一脚再度将孟平踹翻,马鞭劈头盖脸又朝孟平挥下去,马鞭打在孟平身上劈啪直响,震得帷幄都似在颤抖。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不错,但这不意味着我大唐的军队,就可以为了战争胜利,罔顾百姓平民的死活!战争中驱使俘虏攻城也就罢了,他们本就是军人,军人上了战场就该有马革裹尸的觉悟,若是战事不利驱使青壮协助攻城也无不可,但钟离之战是这样吗?百战军加上侍卫亲军,超过一万五千敢战之师,会连一座小小的钟离城都打不下来?”

李从璟在孟平面前来回踱步,眼神阴沉的可怕,“军人战死沙场是使命所在,百姓不过是身不由己,他们有何过错?便是濠州百姓协助郭廷谓严守濠州城,但城池一日不被王师攻下,濠州百姓就注定一日站在王师对立面,这本就是无可厚非之事,将士恼怒也即罢了,你脑子也不清醒?以百姓性命换将士性命?这样的将士要来何用,这样的将士对得起以血肉养之的天下黎民?”

说到这里,李从璟挥舞马鞭又是一顿暴打,马鞭承受不住张力碎裂,李从璟将其一把丢在地上,痛心疾首道:“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这样的军队,当初在淇门孤王何必耗费重金教授将士儒家礼义,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在乱世中搅动风云的军队,当初灭梁后孤王何必放着中原富镇不去,而要去荒凉苦寒的幽州与契丹搏杀?以乱世军法构建的乱世军队,注定只能属于乱世,他们打不下整个天下,也结束不了天下分裂,更开创不了太平盛世!如此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孟平抬起头,神色动容,不过却也没有认错的意思,李从璟怒其不争,让孟松柏拿过来一条马鞭,又朝孟平挥打下去,这回直将孟平打的披头散发才罢休。

“护君民击不臣,孤王这些年苦心孤诣整编大唐禁军,就是为了将这六个字刻进每个将士骨子里,兵祸兵祸,百姓如何看待军队如何看待战争,不是由百姓所决定,而是取决于军队将士!孤王多年征战,虽然胜多败少,但埋骨沙场的部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们为了帝国安稳与契丹血战不退,他们为了江山社稷与逆贼不死不休,可他们真就得到百姓理解,真就得到百姓爱戴了吗?那些在荒野中逐渐冰冷的尸体,百姓真会多看一眼吗?将士们血战的惨烈事迹,百姓们又了解多少?如果将士舍生忘死马革裹尸,而不能得到百姓拥护敬重,他们的战斗有何意义,他们的存在有何价值?”

李从璟一把揪起孟平衣领,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双目通红咬牙一字字道:“莫说让将士与百姓一命换一命,便是让十条将士的命去换一条百姓的命,孤王也换!保家卫国为万民而战甚至是战死,这才是军人存在的价值,这才是会得到百姓拥戴的军队,这才是我大唐帝国需要的王者之师!这样的军队哪怕经年战死十万,明年又会有二十万三十万儿郎争先恐后来补上缺额,这样的军队才称得上荣誉荣耀,这才是帝国的军队,才是天下万民的军队!”

“护君民击不臣,这六个字就是我大唐军队的军魂,是我大唐军队的荣耀,征战可败,将士可死,但军魂不灭,荣耀不失,更不能被玷污!为了打造这样一支军队,为了让军队为百姓而战,为了让百姓以将士为荣,帝国上下付出了多少努力,将士们付出了多少鲜血,何其不易,但要毁灭这样一支军队,却只需要一个污点,何其简单!”

将孟平一把丢在地上,李从璟愤然道:“孤王要的是真正的王者之师,而不是一群被国家豢养的土匪!只有土匪才会只为自己拼命,而罔顾血肉同胞的死活!你在钟离杀了三百平民,倒是快意任性,可你忘了,那些被你杀的百姓不是异族,而是与你我同族同宗的汉人!孤王多年来呕心沥血的成果,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你竟然还不知错?!”

孟平怔了许久而后泪流满面,无声泣下,他拜倒在李从璟身前,痛苦哽咽:“孟平知错,孟平该死,孟平辜负了殿下……”

李从璟狠狠一脚将孟平踹倒在地,冲上去好一顿拳脚相加,将孟平打得鼻青脸肿也没罢手。

莫离到了院外,正要进门,听到屋里传出的动静,及时停住了脚步,院中有石桌石凳,他就在石凳上坐下,半分都没有进屋去劝解的意思,耐心十足的在院中等候,神色平静的就像是在等一场雨停。

孟松柏头皮发麻的走出来,见到安坐在院中的莫离,立即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迎过去,一脸哀求道:“先生总算是来了,先生快进屋去劝劝殿下,要是让孟将军再这样被打下去,估摸着不死也要重伤,卑职人微言轻不好说话,先生说话殿下一定会听的,快去救救孟将军吧……”

手中的折扇轻轻晃动,莫离云淡风轻得很,“有难才要救,若是无难,何来相救之说?”

屋中的砰砰之声还未停歇,可想而知孟平正在经受怎样的暴打,孟松柏听到莫离这番话几乎要以为莫离跟孟平有过节,这才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但他知道莫离与孟平的关系亲近得很,断然不会是这番情况,满头疑惑道:“先生何出此言?”

莫离收起折扇指指石桌示意孟松柏坐下,孟松柏正心急如焚哪里肯坐,莫离也不强求,淡然道:“孟平被大怒的殿下暴打是不假,但是殿下暴打孟平的真实缘故,你却是想错了。”

孟松柏急切道:“还请先生解惑。”

莫离轻叹一声,娓娓道来:“在殿下眼中,打小就跟在自己身旁充当伴读角色,被他悉心教导一路栽培的孟平,某种程度上就是小一号的自己,尤其是孟平心思纯粹,对殿下乃一片赤子之心,这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故而殿下对孟平期望一直很高,淇门建立百战军成就了殿下第一批也是最亲信的班底,而领兵的孟平无疑是亲信中的绝对心腹,比那李绍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日后若是殿下问鼎天下,将大唐军队交由孟平统带便是他的打算。”

“爱之深才会责之切,孟平在攻打钟离时的不择手段,落在殿下眼里就显得太过鲁莽,孟平此举不仅没能真正体会他的建军思想,也显得太过不爱惜羽毛,殿下需要的不仅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孟平,更是一个能够让三军折服的军事统帅,日后是要能替殿下替大唐征战天下的,但是孟平在钟离的所作所为,无论初衷如何,都显得太过急躁了。”

“殿下既然对孟平报以如此大的期望,又怎会真的将孟平如何?犯错总是必不可免,尤其是成就大事的人,要面对的情况纷繁复杂,就更难不会百密一疏,庸人才可能不犯错,因为他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也就无错可犯。但是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错能改。”

被莫离如此一说,孟松柏醒悟不少,但仍是有些疑惑:“既然殿下是这般心思,为何还对孟将军出手这样重?”

莫离摇动折扇,笑容深邃,“不能不重啊,不重就难以发挥作用。若是出手轻了,就如隔衣瘙痒,往往只会更加瘙痒难耐,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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