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从璟颇为惊奇的是,高季兴虽然名声不好,其人却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七尺之躯、威严之相,声音洪亮,行走间虎虎生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态,让人见了,实难将他与那个贪鄙反复而且胆小的南平王联系起来。
细究起来却也不奇怪,纵观高季兴发迹史,可见其人早年颇为勇武,屡立战功,见识亦是不俗,多有善谋之言,只是在这荆州一隅之地呆的久了,世道风云变幻,荆州左右应付,难免捉襟见肘,时日一久,高季兴渐而气量胆志有变,也是情理之中。
李从璟曾听闻,高季兴在经营荆州之后,有过北上攻伐襄州之举,只是当时不幸败给声名并不如何彰显的孔勍,也不知是否深受打击,自此之后便困居荆州一隅,再无作为。直到庄宗伐蜀,这才又活跃起来。
“荆州所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人亦尝苦于战火,不得安居。本朝自南平王坐镇江陵,荆州多年不识兵戈,百姓在烽火四起之时独得保全,功莫大焉。父皇每每与孤说及南平王,赞不绝口,尝称南平王为国之栋梁,如今见之,南平王风采万千,让孤深为折服,国之有南平王,实乃国之幸事!”李从璟拉着高季兴一脸亲近,场面话不可不说。
从见到李从璟,高季兴脸上的笑容就未消失过,拉着李从璟进城时,更是乘同一辆车。
南平王府建筑宏大,但陈设却极为简朴,奢华之物半分也不见踪影,甚至显得有些清贫。高季兴嘴里一面说荆州地小、江陵贫穷,比不上洛阳,让李从璟不要觉得怠慢,一面又说他自个儿平日里生活很简朴,那是李嗣源节俭之风的忠实贯彻者。
“久闻秦王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不甚荣幸。当年庄宗伐朱,底定汴梁,殿下是攻进城中第一人,此等风采下官神往久矣!”说这话的是司空梁震,相貌儒雅,仪态谦逊,是个士子模样,眼神亮的厉害,显出这是个心思活络之辈,再观此人谈吐,七分官样三分江湖,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李从璟知晓其分量,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接风之宴排场很大,江陵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席面子总算没有延续南平王府的简朴之风,否则李从璟就要感到恶心了。
这顿饭吃得很欢乐,李从璟没着急说此行具体打算,高季兴也识趣的没追问,总而言之,第一日波澜不惊的度过,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然而无论是李从璟,亦或是高季兴,都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祥和,持续不了多久。两人都默契不去打破表面的平静,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事实上谁都颇为急切,至于谁先沉不住气,就要看双方城府和事态发展了。
第507章 身在俗世无出入,三王风聚江陵城(六)
江陵虽扼长江中下游之咽喉,却从来都不算繁华之地,休说扬州成都,便是洛阳汴梁都要远胜于它,在九洲之地,江陵为世人称道的,一直都是他独特的军事地理位置。
李从璟住在驿馆。驿馆很大,容纳数百人不成问题,而今却只有秦王府的人。这是李从璟的意思,其它人等眼下皆不能入住。就连原本居住其中的官吏商旅,也都给赶了出去。李从璟来江陵可不是来看风雪的,安全问题涉及根本,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五个指挥的君子都,四个指挥驻扎城外,一个指挥就在驿馆,两者相距并不远。驿馆从来没有建在城池中心的。君子都是秦王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暗中军情处调集在江陵城内外的人手,力量和数量都不会让人失望。
李从璟抵达江陵后,连续三日,高季兴日日盛宴招待,款待得很尽心。但让李从璟不解的是,高季兴始终没有提及正事,如此沉得住气,让李从璟不得不深入思考荆南局势。
“高季兴既然上表索要忠、万两州,自然是对此两地垂涎已久,急欲收入囊中。朝廷未给高季兴明确答复,而是让殿下前来,与高季兴商谈处理此事。殿下如今抵达江陵已经三日,高季兴却从未追问此事,显得毫不着急,这实在诡异得很。”
李从璟与桑维翰、莫离等人在一起议事,桑维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忧色。
“高季兴不着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的确不着急,一是表面不着急。”桑维翰继续分析道,“若是前者,则高季兴必有所依仗;若是后者,则高季兴是在与我等比拼耐心。”
“我等此行前来江陵,本就非是为了让高季兴打消索要忠、万两州的念头,而是图谋底定荆南。高季兴不着急逼迫,正好给我等以时间,让我等可以从容布局。”莫离倒是显得真不着急。
几人说话间,出去办事的桃夭夭回到驿馆,知晓三人在议事后,直接过来面前李从璟。
“如何?”李从璟对桃夭夭能带回怎样的情报很关心。
桃夭夭坐下后回答道:“已经打探清楚,孟知祥的确有遣人前来江陵,且已在江陵盘桓多日,出入南平王府极为频繁。”
这个消息并不出李从璟意料,但他关心的重点却是下面的问题,“可知孟知祥与高季兴商谈了些什么,有何种交易、协议?”
桃夭夭摇摇头,“南平王府戒备森严,军情处的人混不进去。”
不能得知孟知祥与高季兴有何种协议,要打破协议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对付高季兴的方法,桑维翰之前就说过,无非八个字:破其外援,折其羽翼。一旦高季兴外无强援可供依仗,内无贤佐出谋划策,到时候无论是要拿下荆南这块地方,还是拿下高季兴这个人,都不再是问题。
“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就收买南平王府内部的人。”李从璟思维很清晰,“做这件事要多久?”
“很难。”桃夭夭摇摇头,军情处对南平王府的打探、渗透,很早就已开始进行,却一直没有太大进展,“南平王府,比我们想象的难对付。若是收买王府外围仆役,不仅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有被其内围官吏发现的可能,而其内围核心官吏,皆高季兴心腹,收买难度太大。”
“天下就没攻不破的堡垒。”李从璟冷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收买难度大,那就提高收买价格,我堂堂大唐帝国能拿出的砝码,还不如区区一个荆南节度使?”
李从璟这份决心,无疑提高了桃夭夭可以行使的职权,也就是说,大唐的高官厚禄,她尽可往外许之。
在桃夭夭应诺之后,李从璟又问道:“杨吴动静如何?”
李从璟直接这么问,并非凭空猜测杨吴举动,而是有原因的。桑维翰审问林氏的结果表明,林氏受命于杨吴青衣衙门。此事若果真属实,杨吴就已正式参与到荆南的争夺中,那青衣衙门也不会没有后续动作。
“根据查探,杨吴并没有派遣使者进入荆南。”桃夭夭道,“江陵也无青衣衙门的人活动。”说完,桃夭夭补充道:“这是目前初步结论,不排除青衣衙门隐藏较深,还未被军情处发现的可能。”
去岁,李从璟兵进西楼时,青衣衙门曾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于幽州成功劫持任婉如,那件事一直被军情处视为最大耻辱,自那之后,军情处不仅加快了对杨吴的渗透,也在时时寻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任婉如被劫持,固然有青衣衙门骤然发难,军情处主力都在境外,并且始料不及的原因,但这同样说明,青衣衙门的实力不容小觑。
“第五有无消息传回?”受命暗中跟踪林氏的军情处锐士,正是以第五姑娘为首,是以李从璟如此问道。
“第五传回的最新消息上说,林氏还未出荆州,一直在荆州境内转圈。”这表明林氏很是谨慎、狡猾,桃夭夭说完又补充道:“林氏此人,本事心性都极佳,她若果真是青衣衙门的人,地位定是非比寻常——卑职已将林氏资料传递给金陵的军情处据点,让他们查明林氏身份。”
“既是如此,除军情处外,我等眼下行动之要务,是对付孟知祥的使者。”汇总了最新消息,李从璟做出日程安排,他看向莫离,“此间之事,莫哥儿轻车熟路,你就代孤去会一会孟知祥的人。”
莫离收起折扇领命。
李从璟还想说些别的事,高季兴又派了人来请李从璟,这回却不是请李从璟去宴饮,而是要跟李从璟商谈公务。
高季兴稳了这么些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半分也不着急,这会儿突然要揭锅盖子,不免让人始料不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能奢望对手按照自己的想象出牌,李从璟虽说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深意,但事到临头,也丝毫不以为意,带上人手就走。
来传话的人见李从璟准备出门,这才拍着额头连连赔罪,说自个儿没把话说清楚,高季兴不是要李从璟去王府,而是会自己来拜会李从璟。
这才符合规矩,若是宴饮,李从璟自然要去王府,但商谈公务,讲道理,却没有李从璟上门而高季兴坐等的道理,该高季兴自己赶过来才对。
来传话的人退出去之后,在驿馆外没等多久,高季兴就过来了,他凑到高季兴面前,低声道:“秦王闻讯,未露异样,更欲出门前往王府。”
高季兴微微皱了皱眉,对跟在身边的梁震道:“若说秦王着急,这几日毫无异样,若说秦王不急,这番举动却是为何?”
梁震抚须老成道:“秦王是否着急,我等不知,我等是否着急,也不可让秦王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