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城之意,仍是赞成此时进军扶余,李从璟依旧没有表态,王朴接着道:“大军经此两战,雁南、营州不复有契丹。既然路障已经清除,自当挥师北进,与耶律阿保机一决雌雄!”神色激昂,跃跃欲试。
“诸位可否想过,此时北上,置辽东契丹军于何处?”莫离悠悠说道,“辽东契丹军不除,大军侧翼安全难保。”
“辽东那些契丹小鱼小虾,遣一支偏师,旦夕灭之,易如反掌,不足为虑!”李彦超大气磅礴道,“当下时间紧迫,战机稍纵即逝,不可因此小节,而影响北上大局!”
莫离笑了笑,无意与其争辩。
众人三三两两发表过意见之后,不再相互辩论,而是将目光都投向李从璟。长久以来的军议习惯,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让李从璟知道即可,无需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如何选择,李从璟自然会有主意。
李从璟负手看向东方,道:“攻辽东!”
众人闻言,神色不一,大多有不解之色,却都没有妄下评论,静待李从璟解说。李从璟挥手,自有军士奉上地图,他以横刀指向地图,对诸人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克辽东,则我大军侧翼受威胁,未虑胜先虑败,贸然北进,一旦营州有变,则我等远征之师,将孤悬境外,进退无门,这是给对手机会,诚非智士所为。反之,攻下辽东,则我等进能征扶余,退能胁迫契丹侧翼,攻守之势,立时异形,此时坐立不安者,非我等,而为耶律阿保机也,也能有效牵制契丹军。届时是攻是守,如何攻如何守,但凭我等之意,岂不为明智之选?”
一番话将眼前形势分析透彻,诸人无法可说,便是有激进者,也无法反驳,由是众人再无异议。
随即,李从璟下达军令,以李彦超为主将、彭祖山副之,率卢龙军、新军,进发辽东,肃清辽东之敌,打通与渤海之通道。
辽东之地的契丹军,此时已成孤军,自然无需幽州军全部进发,而卢龙军的战力,自非渤海军可比,要攻下辽东,不说易如反掌,难度不大。至于新军,此战对他们而言,既有充实军力之效,也能借机练军,以便早成精锐。
在诸将散去之后,阁楼上只剩下莫离、王朴、杜千书等谋士,直到这时,莫离才道:“军帅此时不进军扶余,而是攻打辽东,其用意恐非方才所言那般简单吧?”
第391章 锄强扶弱问本意,天下志士入幽州
李从璟颔首表示承认莫离所言,走进屋中,从案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莫离,示意诸人传看,自身在案桌后坐下,道:“扶余战事开启之前,军情处、演武院都已派遣精锐人手赶赴扶州,目的就在于近距离观察契丹军,这是近月来他们汇总的情报。”
说着又拿起一本册子,递给王朴,“这是根据以上情报,参谋处做的契丹军、渤海军军力分析,对两军兵力多寡、大军军备、士卒素质、将军才能、全军士气等进行了详细评估,经过推演,在结尾处,参谋处给出了扶州失陷的预计期限。”
在莫离、王朴、杜千书抬起头,双眼有些发亮的时候,李从璟补充道:“不能尽信的单方面预计期限。”
“两个月?”无论如何,在看到参谋处给出的时限之后,王朴还是怔了一下,“这个时限是否有些太过夸大了些?”
扶余战事已经一月,再有两个月,那么仅是扶州就抵挡了契丹三个月的猛攻,在耶律阿保机准备良久,亲率二十万大军出征的前提下,似乎显得有些不合理。
李从璟道:“渤海国吏治黑暗,举国溃烂,大明安执掌权柄时日不多,尚来不及改善,在这样的情况下,渤海国差几只有一战之力。面对契丹的举国进攻,扶州既是渤海国抵挡契丹的第一座堡垒,也是最后一座。说到底,渤海国的羸弱已经使他经不起一场大败,而大明安集结有限精锐,在扶州孤掷一注般的与契丹决战,也是认清了这点,然而却也使得一旦扶余被攻陷,渤海国就离亡国不远了。有此前提,大明安一派的救国志士,必对此战全力以赴,如此方有三月之期。”
杜千书沉默片刻,抬头问道:“既然军帅如此判断,理当尽早驰援渤海才对,为何此番只派遣了卢龙军和新军攻打辽东?若是令百战军前往,辽东才能旦夕攻克。”
李从璟微微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让杜千书很意外的话,他道:“幽州军要等扶州被契丹攻下之后,才能参战!”
“这是为何?”杜千书和王朴双双失声,大感不解。
李从璟站起身,缓缓说道:“诚然,扶州被克,渤海国会损失惨重,但契丹也必因此遭受不小损失。在外有我幽州军相援的情况下,本该溃败的渤海国却不至于立即土崩瓦解,而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大明安,更不会轻易放弃,如此,渤海仍有余力再战,这是其一。”
“反观契丹,攻克扶州之后,战线拉长,补给就会变得困难不少,这也是我们的可乘之机,此乃其二。”
“而扶州之所以为渤海西面门户,是因扶余地形复杂,有不少险要。一旦契丹攻下扶州,而渤海不溃,其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整个扶余、进击龙泉府的话,契丹大军就会陷入泥潭之中,其多精锐骑兵的优势,也会在山地战中处于被动地位,优势无从发挥。而此时参战的幽州军,就是要将扶余彻底变成让契丹寸步难行的沼泽,让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进而一步步消耗他们的锐气,蚕食他们的兵力,最终达到疲敌的目的,此为其三。有此三者,才有我们取胜的机会!”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以幽州军现在的战力,便是加上扶余的渤海军,野战也无法胜过契丹二十万大军,这是现实。因此,此战必须让渤海军借助扶州城,先消耗契丹军力,这是我不立即驰援扶余的原因。而以最稳妥的方式,谋求以最小的代价,去达成战略目的,这便是我选择以整个扶余作为战场的理由。”
王朴与杜千书沉默良久,莫离轻笑道:“说到底,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即便是与耶律阿保机交手,你也不愿与其正面硬战,其根本原因,还是不愿让幽州军遭受太大损失。”
李从璟笑了笑,“契丹要打,但也犯不着血战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地步,天下的战场大得很,现在把人打没了,日后怎么办?”
这话把几人说得一愣,在大觉有理的同时,又被李从璟的大胆和野望折服。
王朴与杜千书离去之后,莫离留了下来,屋中只剩下他与李从璟、桃夭夭三人。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从璟,“老实说,李哥儿,将参战之机选在扶州被克之后,除却方才那些考虑,你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永远都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坐在旁边的桃夭夭,闻言睁大了眼睛,怪异的看向李从璟,她这幅见鬼般的神情,应该是被此事扑所迷离的真相,和真相背后李从璟的深沉用心给震惊到了。
李从璟笑容随意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已。说到底,耶律阿保机这回发动的是攻灭渤海的战役,我们是外援。不让渤海和契丹碰得头破血流,在他们最危急、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如何能谈成最好的条件,从渤海国谋得最大的利益?”
“有道理,没好处的事咱可不干。”莫离大点其头,很认同李从璟的这个观点,然而他并未就此满足,“不过这似乎还不够吧?这可是玩火,一不小心玩过了头,可是有崩盘的危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可别说就为了从渤海多捞些好处。”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李从璟并不拿捏架子,他双手一摊,“那你说还有什么?”
见李从璟摆明了要自己扮演心机深沉之辈,莫离很不愉快,他转头问桃夭夭,“桃统率,你相信他的话吗?”
“不相信。”桃夭夭嗅之以鼻,显得对李从璟的腹黑很有期待值。
莫离嘿然一笑,孩子气一般向李从璟投过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这才收敛了神色,肃然道:“渤海,本我大唐藩镇,而今,虽时有朝贡,但孤悬塞外,已有自立之迹象,大明安、李四平之辈,无不心有此念。我等帮大明安掌权,助其强国,意在抗衡契丹,而不是意养虎为患!渤海强则强矣,但必须要能够掌控。日后一旦契丹势弱,而渤海愈强,我等今日之谋,岂不成了让北方再现一个契丹的笑话?平衡契丹、渤海,就是必取之道。眼下之势,让渤海存国,能牵制契丹可矣,万不能使其有机会趁机做大,以至尾大不掉!我想,这才是李哥儿你不愿早助渤海的根由吧?”
李从璟不再赖皮,点头道:“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维护自身霸主地位,使敌不能威胁自身,而保证对其彻底的掌控力,这是邦交追求的至高目标。”
“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莫离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眼前渐渐明亮,“如此,他日草原大定,我等可以放心离开幽州了。”
桃夭夭抓了抓头发,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说的什么鬼,明智的选择闭上眼睛,懒得理会。
说完渤海之事,李从璟将目光放到眼下来,对莫离道:“收复营州容易,要在营州落地生根难。营州地广人稀,如何生聚,可谓千难万难,而作为卢龙边境,营州又直面契丹,这就更增加了此地百姓生聚的难度。然而此番克下营州,不同于同光元年,你我再无将其拱手让人之理,如何治理民政,得有个纲领才是。”
莫离道:“治理营州,首要之难,在于人口,若能使营州有人口,则其它问题可迎刃而解。”
“迁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战事未歇,如何迁民?卢龙百姓,又有多少人愿意徙边?如此大举动,朝廷是否允许?”
“此迁民,非迁卢龙九州之民。”莫离摇头正色道,“而是迁营州之民。”
“噢?”李从璟眉头微挑。
这看似是一句矛盾的话,然而莫离既然说出口,就必定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