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写了个条子,放在一边,等下趟小车来运送时带走,然后从矿区送相应的材料过来。
这功夫,她先处理了几个其他灵器,手脚极快,那男子看了她几眼,见她没再出夭蛾子,这才专心做自己的事。
材料运过来时,丁羽也将修补方案想好了。
将几种材料溶成色泽浅淡的溶液,再将铃铛内外细细涂上,放进小型炼炉中,放开火力。
男子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这个铃铛被他丢掉,主要就是火力操控很麻烦。因为它的材质特殊,要精确掌控在特定的火候,才能使铃身保持原状却又便于融合修补上去的材料。偏偏主体之外,小小一个铃铛又另用了五种材料,各个性质不同,根本没法补。再加上铃铛应该出自一个高手,内部结构复杂,不是随便捏个材料补好破损的地方就行。
可他看丁羽根本没用心控制火候,很随意地袖手感知着炉内状况,他不由哼了一声,瞧了眼她身上衣饰,忍住没说。
“守正宗的人,哼。”
丁羽不知他对自己有意见,她涂的溶液是秘传,根据灵器的不同材料有不同的配方,涂上后可使熔点一致,保持同步。
感知到铃身软化,她立刻添加材料,神识引导使之与破损的地方结构贴合,顺势在其上补上符文,一举完工。
这一步并非人人能做。若是对符文不熟,可以移交他人,甚至直接还给主人继续下一步工作。
丁羽不用,不知不觉间,她也算符文阵法炼器方面的大家了,一人之力足以完成全部内容,并不觉费力。
虽不是自己炼制,但将别人珍贵的灵器修好,丁羽也很满足,不觉哼起前世的曲子,又挑了一个有点难度的,专心工作。
她在工坊的工作要持续一个月,然后休息三天,之后会安排进巡视小队,参加巡逻。之后便两者轮流,一年之后再说其他。
一般人任务是按照特长安排好了固定下来,她有点特殊,想必是掌教特意交待过,让她各处都见识一下。
合珠界是那种从血魔手上抢过来的小世界,资源丰富,是历次大战的必争之地,被血魔打通过无数次,现在漏洞极多。
丁羽所在的区域共有十支小队,分时辰出发巡视,遇事则发警讯呼叫支援。不过现在还不必太紧张,顶多是小股的血魔前来骚扰和盗采盗挖而已。
乘飞舟御空,同队五人有八只眼扫视着四周,严肃紧张,甚至顾不上紧张。
唯有一人伏在舷上哂笑:“你们都第一次吧,不用这么严肃,不到大战的时候,血魔不会大举进攻的。”
丁羽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却没松懈。
他们的队长贝至楠,年纪最长,经历最丰富,是清风阁长老的大徒孙。要说经历有多丰富呢,说出来真能吓人一跳。
他经历过三百多年前的上次大战,虽然那时候他才十六,跟在师父后面跑腿而已。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他到了个有点尴尬的年纪。论修为还不能独当一面;论资历跟这些百岁内的小辈们又高出一截;论心性,因为中间修炼出了岔子,陆续闭关一百多年,没多少长进。到这来当个队长带带新人,也算是合适了。
不过丁羽对他印象一般,觉得他岁数白长,太过轻佻。固然新人容易过度紧张,但连她都知道,大战又不是双方约定好了数一二三开始。现在摩擦频频,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会爆发,又谁知不是他们这呢。
这个态度带队,丁羽不怼他是因为不想小队内气氛太差,却不会听他的。
贝至楠无人应和,十分无趣,站着眼望远方,神游万里去了——年纪差太多,跟这些小辈实在没话可说。
果然如他所说,平安无事,一队人各自回去休息。彼此间还不是太熟,没有呼朋引伴相约聚会。
丁羽远远就看见自己分到的屋子外面站着个女子,看那昂着头左顾右盼的样儿,怕是在等她,可她分明不认识此人。
“丁前辈!”
见她过来,凭着衣饰,那女子确定自己没找错地方,喜悦地迎上来,先行了一礼。
丁羽对这前辈二字着实碍耳,但看看对方逍遥谷弟子的服饰,又不熟悉,只好生受了。
“何事?”
说着,她目光被对方腰间挂着的金色铃铛吸引,好生眼熟,莫不是?
果然,那女子自报家门,逍遥谷弟子金铃,这铃铛状的防身灵器,是她师父亲手所制,一向甚为爱惜。
“那日我随队作战,不幸遇上几个厉害的血魔,幸好它替我挡下致命一击,我只是晕了过去。”金铃爱惜地抚摸着铃铛,圆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可是我晕过去,它也掉在了地上,我去问,他们都说这样的损坏一定被当垃圾扔掉了。我哭了一夜,都没有告诉师父呢。这可是师父专门送我的。”
丁羽点头,不错,金铃,金色铃铛,一看就是专门给她的。
哪知道突然有一天这铃铛物归原主,跟原来一模一样,金铃简直是惊喜,兴冲冲告诉师父。她师父是懂行的,惊讶之下问了问,才知道是丁羽手笔。除了感叹守正宗底蕴非凡,这一代孤云传人依然卓然不群之外,没跟徒弟说什么,只把丁羽的名字告诉了她。
金铃满怀感激,就自己找来了,一定要谢她。
丁羽对她挺有好感。不知道是不是门派特色,她总觉得金铃跟桂菱有点像,都是一派天真,令人放下提防,心生亲近。
“我的任务就是这个,要是都来谢我,我就没时间做事了。”她笑笑,不肯居功。
“别人都说不能修了,不是你,师父送我的礼物就没有了。这是我画画开窍时师父特意送的,不一样的。”
金铃一边说,一边取出一个卷轴,偏头冲丁羽开心地一笑:“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就送你我自己的画吧,是我近年来最满意的一幅。”
丁羽本来还要推辞,听说是自己的画,那就没关系了,心中也生了好奇。桂菱说过逍遥谷的人好风雅事,她是学琴,这位金铃姑娘看来是学的画。
金铃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显然是希望她当场打开的。丁羽心头略有尴尬,跟琴曲一样,她不说完全看不出好坏,但也实是没几根雅骨,顶多评一句画得好,画得像,别的就再说不出来了。怕是要让人家失落。
但人家都站这看了,她也得只慢慢将卷轴展开。
画上是不知名的山水。丁羽确实说不上到底好在哪里,但看着那山间蜿蜒泉流,心情便跟着飞扬;目光顺着泉流而下,见翠鸟啼鸣,笑意更是扩大。
金铃见她微笑,高兴拍手:“你看出来了,对不对?我那时正好突破,见这山水花鸟,只觉天地都爱我,立刻作下此画,那时心情尽在其中,竟是画艺也突破了。”
“那这必是你的爱物,我还是不能收。”丁羽回过神,这才发现逍遥谷的风雅事也是他们心境感悟方式,这画也不能说是一幅普通的画了。
“我已经突破了,以后还会画出更满意的作品。”金铃自信地道,怕她不收,转身就跑,“别的画我不好意思送出手,就只有这个啦。”说着已跑没影了。
丁羽好笑,一边收起画,一边联系上君洛宁,将这意外的礼物讲给他听,好奇问道:“白重和他父母也是逍遥谷的,怎么和她们俩不一样?”
“逍遥谷分两派。”君洛宁道,“桂菱那一派两极分化,在低阶徘徊者甚众。白重那一派则按部就班。但桂菱那派才是逍遥派的根基,悟天地自然之理,纵喜怒哀乐之情,不理俗事,专一在心法剑诀上推陈出新。”
说到这里,君洛宁轻轻一叹:“白雅就是这一派的,在书画上很有天赋,被视为她那一代的希望。她与我相熟,一来是她父亲与我是好友,二来便是因为她早早就有所了悟,常有奇思妙想,找我推演评判。”
然后像很多天才那样,白雅不及成长便陨落了。
“白重不知是缺少天赋,还是白夫人想让他走更稳妥的路,属于另一派。”
原来如此。丁羽这才明白,不过她私心觉得白重虽然没学这些,但被白夫人养得依然是这一派的性子,许久不见,不知道白夫人肯放他出门了没有。
把别人的事先抛一边,丁羽想起来君洛宁曾经说过不能为她作画:那意思是他眼盲前也是书画大家?噫,别这么全能啊,当他徒弟真有压力。
“师父,你不是对逍遥谷这些风雅事都有研究吧?”她捂着心口问。
“哪里能够,不过是琴艺下功夫深,书画尚可,还不到‘道’的层次。别的更不用提了。”君洛宁知道她想什么,兴致也来了,叫她,“现在看不见,也不知还能不能动笔,你备下笔墨纸砚,我来试试。”
丁羽抬腿就走,去买文房四宝。师父神识敏锐,画肯定是能画的,就是未必有过去的水准。不过就算画不好,她也要拿出前世写万字文夸偶像的劲头,把师父的画夸出花来。
第85章
君洛宁在黑暗中过了三百余年,对失明的状况是习惯了。近些年不时用丁羽身躯活动,行走坐卧甚至打斗也不在话下。至于简单的炼丹制器,本身就更多使用神识,自然也手到擒来。
但是写字作画就不一样了,饶是他神魂强大,即使附体而来依然五感敏锐,但是一手按纸,一手提笔,还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我先试一试,你来指点。”
君洛宁提笔,慢慢写了个“君”字。落笔极慢,让丁羽指引他偏移方向。虽说不至于歪扭,但确实谈不上如何出色。丁羽正搜肠刮肚地想词,就见君洛宁继续将名字写全,又写她的,这下她高兴起来,看两人名字并列在纸上,怎么看怎么美,不用想就满脑袋赞词喷薄欲出。
还没来得及说,君洛宁又随意写了几行,渐渐熟稔,不再需要她指点。再往后写,笔意圆融隐带锋芒,就算她不懂赏评,也看得出绝对不差。
“师父,你好好儿写一张,就写你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丁羽嫌其他试笔打扰了两人,急急催他换纸再写。
小孩儿心性一样。君洛宁好笑。当初拜师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年纪偏大,不像十三四岁,倒像十七八的姑娘。现在却反过来了,觉得她年纪偏小,不像二十六的大姑娘,同样像十七八的少女。
这点小要求,自然依着她。君洛宁换了纸,以左手定位,右手起笔开始,一气呵成。
君洛宁。
丁羽。
不作别字,二名并列,在丁羽想象中,就像两人站在一处。
丁羽还在美着,君洛宁却不过是借此熟悉落笔位置,现在熟练了,便烧了前一张留有自己笔迹的纸张,只留这张给丁羽,又重取一张纸,闭目沉思起来。
丁羽还在等着看他画画儿,不想君洛宁竟不睁眼,让她也一点儿瞧不着,手上却开始动作,一笔笔落下,也不知画了什么。
她想,如果是别人,定是怕画得不好露了丑,不想给她看。可这是她师父,那就定是要给她个惊喜。所以丁羽不催也不问,喜滋滋地等待惊喜。
不知过了多久——她这才发现,如果眼前一片黑暗,很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不免又心疼起师父来,君洛宁睁开,她的眼睛忠实地将所见传递了过来。
丁羽的神魂屏住了想象中的呼吸。
画中女子宜嗔宜喜,挑着眉看过来,活色生香。
与她如今并不十分相像,却巧而又巧地,与她前世像了七分。
这具原属于那个名为丁香的姑娘的身体,相貌与她有三分相似。而这画中人,因君洛宁从没见过她的模样,只从骨骼肌肉走向揣摩,摸着五官形状想象,真正落笔下来,君洛宁自忖外貌只能像个一分,那眉宇间的神气才是他着意表现的气韵。他也不曾想到,丁香与丁羽前世,那三分像原就在骨不在皮。
丁香的骨相与丁羽前世极为相似,只是丁羽前世是个英气的长相,浓眉大眼,颇像个假小子。而丁香却是长得眉目温婉。如今丁羽用着她的长相,却是个敢跟人同归于尽的性格,气质便在外貌上显现出来,与原本的丁香仍是不一样。
君洛宁以骨相为基,笔下通过想象补全的地方,冥冥中竟合了丁羽的真容。
气韵流动宛如活人,更是令丁羽乍看之下,仿佛前世揽镜自照,连那三分不似都忽略了,一时感情波动极大,竟影响了身体。
君洛宁久不听丁羽说话,眼中忽然一湿,落下泪来,心下一动:这是触着哪里的情肠了?却听丁羽哽咽着叫他:“师父,师父。”
“别哭,是为师画得太差了,惹你不悦?”他知道不是,但故意如此,果然引得丁羽抽泣着辩解:“才不是,师父画得太像了,太像我了。我……”
我却没法说出来,这该死的天道限制。
“师父。”她抽咽着,“以后你叫我的小名好吗?”
“小名?”君洛宁诧异,“你的小名是什么?”
“你可以叫我阿絮,叫我阿絮好吗?”她叫丁絮,她改名是可怜陶羽,也抱着这点善意让陶羽放她一马的念想。但是现在她想让师父真正叫着她的名字。
“阿絮。”君洛宁用她的声音念着,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听见人叫自己的名字,又哭了出来。君洛宁摸了摸脸颊,已经全是泪痕。
他重写了一张字,将阿絮二字取代了丁羽,才将她心事引开,破啼为笑。
“我没有难过,我是高兴。”丁羽坚称,并将字与画看了又看,喜爱不已,“师父,我还要画。”
好容易哄得她开心,君洛宁自然无有不从,问她要什么,丁羽神魂雀跃又害羞,君洛宁就听得如意珠里传来小小一声:“我要你和我在一张画上。”
这回君洛宁没有闭眼,笑了笑,回想了一会。既然刚才画的容貌让丁羽满意,那下面他还是要照着那个感觉画。就怕眼睛看不见,画出来有偏差,所以得再想一想。
想罢,他再度动笔。自己的相貌自然是记得的。丁羽就见君洛宁落笔极快,几笔已勾勒出抚琴的男子身形,溪畔石边,竹冠鹤氅,浅笑垂眸。而在他的对面,自己托腮聆听,眸灿如星。
没错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画,师父跟她真是心有灵犀,果然天生一对!
丁羽欢呼,第一次想催师父先让开,让她抓着画好好观摩一番。还怪师父,怎么不早点露这手呢。
君洛宁这回却没跟她心有灵犀,而是拿笔慢慢舔着墨,似乎意犹未尽。
丁羽从兴奋中清醒了一点,赶紧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温柔地说:“师父,你还想画什么,再画给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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