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六欲乐变化天
百里临江推开门,却愣了。
高耸入云的峭壁之下,竟然是一片开阔的山谷。谷中芳树成林,绿草如茵,鸟儿在林间啾鸣宛转,令人心旷神怡。
一对少年男女在谷中缓缓步行。
少女略微年长,已经及笄,生得个子高挑脸庞圆润,虽然样貌并不出挑,但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让人很难不为她的笑容吸引。少年比她矮了一个头,肤色白皙明眸皓齿,隐隐是个绝色胚子。少年衔了一片草叶在嘴里,一路蹦蹦跳跳的,无忧无虑。
这俨然是一对农家姐弟。
少女不时停下来,采摘路边的野花野果,一边回头照看弟弟:
“温晏,慢点跑!我都追不上你了,回头看你掉进兔子洞里去!”
名唤温晏的少年回过头来,吐吐舌头:
“温笑太笨了,走得这么慢。走得慢,嫁得远——以后温笑大笨蛋要嫁到山的那头去!”
姐姐温笑气得将手里的果子扔了出去,却没打中少年,反而惹来嘲笑:
“温笑大笨蛋——扔石头,砸个空,石头落地砸个洞,洞里有个屎壳郎,背着温笑去成亲!”
温笑的脸涨得通红,扔下篮子要去追少年,跑了几步却被脚下一绊:
“哎呀!”
草丛里伸出来一条腿,血迹斑斑。
姐弟俩自幼在山中长大,对外人毫无防备之心。一惊之下,反而凑上前去看,原来是个重伤了的道家青年。姐弟二人四下张望,又抬头看看,不禁咋舌,这里四野无人,青年是如何到山谷中来的,莫非是从崖顶掉下来的不成?这山谷两旁崖高千仞,摔下来如何不成一个死人?
青年却微微抬起了一只手,叹了口气:
“我乃南海曲连环,被三十三天魔人追杀至此。我的命不要紧,但你们务将此剑送回南海派——此乃武林至宝,听霜剑。若让此剑落入魔人手中,后果不堪——”
青年的话尚未说完,头便垂了下去。农家姐弟既不识得南海派,也闻所未闻听霜剑。少女见青年鬓若刀裁目若朗星,心中不由得一荡,便要将青年扶起来。然而一个少女如何扶得动自幼习武的青年男子?她便让少年抬着青年的两脚,自己扶着他的肩膀,半拖半抬回到了住处。
光阴匆匆流转。谷中的景物渐渐由春日的青绿转为夏日的浓阴,又渐渐化为满眼红色与金黄纷呈的秋意。
少女从木屋中走出,将晾晒的衣物挂在绳索上,虽然面目依然带了几分稚气,原先少女的发髻却改换成了妇人装束,脸上也漾起了由衷的笑意。被支条架起的木窗里,身着道袍的青年坐在少年身旁,教他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
“晏儿,男孩子不识字不读书可不行。我今天教你的是百家姓,跟着我念——‘郏浦尚农,温别庄晏’。”
“郏浦尚农,温别庄晏——姐夫,这不就是我的名字吗?温晏。”
**
温晏,温晏。
百里临江将这个名字在心中念诵了两遍,觉得这少年于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却见眼前景物一转,瞬间铺天盖地的风雪飘来,令他不禁抬起手臂遮挡。只听风雪之中,隐约有金铁交击之声,又夹杂着尖啸声。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怒道:
“三思道人,你拿温笑这贱人为质,就以为本座会束手就擒么?你也未免太过天真。”
却听一个更为成熟的男子声音道:
“南海连环,你我这十年来交手不下数百次,每次皆成平手——皆因你南海派善铸神兵利器,我数次败于听霜剑下。你若有心一战,就丢了手中的听霜剑。若我三思道人今日再败于你掌下,不但温笑奉还于你,从此我昆仑派再不与你南海为敌——”
百里临江睁开双眼,见不远处两名男子立于崖顶两块巨石之上。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执剑而立,便是曲连环了——只是与山谷之中同温家姐弟言笑晏晏的男子相比,眼前的曲连环双目赤红,一头乌发变得雪白,竟仿佛完全换了个人。
而另一中年男子道衣打扮,虽然容貌俊朗,却偏偏一脸冰霜,简直比山巅的风雪更加严寒。
离二人不远处,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在雪中瑟瑟发抖,热泪从双目簌簌滚落:
“三思道长,妾身求求你放过妾身和孩子——当日南海一别,曲连环已迎娶幽堡圣女苍兰为妻。指天为誓恩断义绝,你又何必强留妾身在此?”
曲连环听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三思道人,你可听明白了?这贱人怀了别的男人的野种,本座当日早已与她恩断义绝,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本座分心,败在你手中吗?”
狂风卷着枯叶般的雪花朝三思道人扑去,却在离他数尺之距纷纷散落,一张英俊却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若是这个女人在南海连环心中引不起任何波澜,那幽堡圣女又为何悔婚,南海铸剑炉又为何一夜之间被毁,为何世人都说,南海连环一夜白头
', ' ')(',走火入魔——难道事实不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你的心魔?”
话音未落,曲连环眼中红芒爆绽,手中听霜剑一抖,剑气席卷着雪花铺天盖地朝三思道人劈去。听霜剑乃世间神兵,剑气尚离三思道人数丈之遥,只听一声巨响,三思道人足下巨石已被一分为二。
三思道人面色不变,手中阴阳符递出,黄金罗盘在空中暴涨数倍,绽放出令人目眩的金光,子、癸、丑、艮、寅、甲、卯、已、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壬——二十四天符文从罗盘表面脱离,在空中形成一列幻影。那些幻影每震动一下,就仿佛有无数的人声在空中念诵,震耳欲聋!
自然虚无,体称混沌
初见阴阳,太虚无光
太初有形,太始无质
动极复静,太极始生
三生万物,变化无穷
阴阳之气,雷霆阵阵
大道根宗,允执厥中
妙有自然,金光万重
曲连环冷笑一声:
“三思道人的阴阳符世间罕逢敌手——怎生一对阴阳符只剩了独枚,另一枚哪里去了,莫非是嫌本座的听霜剑太慢,不舍得拿出来?”
曲连环话音未落,手中听霜剑灵气暴涨,只在阴阳符中心一击,竟刺穿了法阵,眼看就要挥至三思道人面门。曲连环身形一滞,低头看时,见拖住自己衣袖的竟是温笑。他心中大怒,恨不能将眼前的女子碎尸万段,然而他盯着昔日爱侣的面庞,心中千百种滋味徘徊,听霜剑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落。
“曲郎小心!”
三思道人见曲连环身形凝滞,手中阴阳符再不犹疑,方才被听霜剑击穿的破绽迅速凝合,又绽出无数金光。三思道人将金光一捋,竟御气为剑,手中剑锋朝曲连环刺去,竟不料穿胸而过的那人竟是温笑,而不是心心念念的仇敌。
“三思道人,当日你将妾身囚于听雨小筑……妾身腹中的孩子,其实是你的……”
三思道人毫无波澜的面庞不由得动容:
“你说什么?你说那一夜?……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温笑倒在曲连环怀中,带着血的手掌想要去抚摸他的脸颊,却迟迟未曾触碰:
“曲郎,当日你与苍兰大婚,将妾身逐出南海……那一夜的暴雨,妾身的心中好冷……可是,妾身从未真正恨过你……”
温笑闭上了眼睛。
曲连环吞咽了一下喉头。他伸手试探了一下温笑的鼻息,眨了眨眼睛。仿佛不敢确认一般,他又伸手试探温笑的鼻息,仿佛被灼疼一般将手挪开。如此往复循环数次。
“笑儿……”
曲连环喉头发出一声哽咽似的声音,将温笑的身体轻轻放在雪地上。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听霜剑。
呛啷一声,听霜剑被丢在了地上。
曲连环原本血红的双眼渐渐褪去红色,变得清明的眼中泪如泉涌,却忽地仰天大笑:
“昔日仗剑斩蛟龙,三千红尘如一梦。听霜斩断心中魔,而今方知空是空……笑儿,我终于明白了,而今方知空是空!”
曲连环满头白发,大笑拂袖而去。
三思道人看着地上温笑仍然溢出鲜血的尸身,呆滞了半晌,忽然拾起听霜剑,仰天大笑:
“南海连环已疯,听霜剑从此归我所有,我昆仑三思终于天下无敌,终于天下无敌!”
三思道人携听霜剑亦大笑而去。
山巅的雪渐渐下得深了。一个纤瘦的身影在崎岖山间一步一步攀爬着。
少年的背上背着一把剑,身体像是无法承受剑的重量,被压得跪在雪地里。
“阿姊,你等等我,等等晏儿……如今晏儿得了炎阳剑,一定会来救你!”
百里临江看着少年颤抖的背影,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满面。他的手不住颤抖着,双膝仿佛不能支持,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一夜间失手杀人、男女淫乱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纷至沓来,百里临江心力交瘁,干脆嚎啕大哭了起来。仿佛只要使劲哭,就能把胸中所有不平的恶气都发泄出来。
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为什么痴心以对的要被辜负?
为什么世人要贪求名利色欲?为什么要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惜伤害他人和伤害自己?
这个世界不应该是好的吗?人人生下来不应该是善良的吗?人活着,喝水吃饭穿衣睡觉,可是数十年下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些浑浊不堪被欲望熏心的东西?
百里临江哭得昏天黑地,不防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一个熟悉的声音啧啧道:
“这是被哪只小鬼欺负了,哭成这样?本座不是说过了,残阳道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里能教别人欺负了?”
那人凑过来,用指尖拭去百里临江的眼泪,在他耳边轻轻道:
“本座偏看不得你这小子受委屈。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师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