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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临江在生气。非常的生气。
准确的说,他气得快要爆炸了。
那妖人却施施然横在榻上——青竹油轿虽然外表并不起眼,内里却别有洞天,容纳二人绰绰有余。那八名“壮汉”力道奇大无穷,连日跋山涉水如履平地,轿内竟然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百里临江为心猿锁束缚,坐在那妖人对面动弹不得,只能瞪着他干生气。
那妖人却轻轻一笑,一抖素腕,居然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册书卷来,念道: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
他抬头看了百里临江一眼:
“本座考考你,此句源自何篇,又作何解释?”
百里临江瞪他一眼:
“妖人妖言,小爷才不会回答你!”
那人啧啧两声,打个响指,百里临江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在自己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蠢货!此为庄子‘秋水篇’——胸无点墨,法术平平,你凭什么在江湖上逞能,行侠仗义?”
百里临江平白无故被训斥了一顿,瞪着两只眼珠,腮帮子气得一鼓一鼓,愣了半日,怒道:
“谁说小爷不知道这是庄子?”
那人嘻嘻一笑,将手中书卷丢过来:
“既然识得,那你给本座解释解释。”
百里临江接了书册,瞪了半日。他自幼无父无母不曾入学,虽得逍遥子指点习得法术,却对黄老之学一窍不通,此刻只觉得满眼大字乱飞却不知何解,却又不肯在那人面前输了气势,张口结舌:
“天……天下……天下有很多水!”
“啪”心猿锁发作,百里临江举起左手,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顿时龇牙咧嘴。
“蠢材!按字逐意都不会?天下之水以海水最多,万川即千万河流——万川汇入大海,不知何时是尽头,海水却永远不会充盈溢出来。人之一生治学也当如此,天下修道之人千千万,法术百家犹如百川——可是要想真达到一脉宗师的境地,非得有海纳百川、永不自骄的胸襟不可。”
百里临江素来不喜人说教,此刻只觉得刺耳聒噪,怒道:
“小爷凭什么要听你这妖人胡说八道,将这些无用的狗屁?”
那人倚在榻上,一双妙目盯着百里临江,微微冷笑:
“原来当今的正道少侠,读书识字反倒不如本座这个邪道妖魔,还要将黄老之学斥之为狗屁。”
“你——”
百里临江为之语塞。他越想越生气,却忍不住低头一字一句读手中的经卷:
“虎物之……谓之——”
“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意思是,号称事物的东西数以万计,人不过是万物之一。”
百里临江瞪着那人,想要反驳说小爷自然识得字,又不需要你教——偏偏他知道那人虽有卖弄之嫌,却也教得不差,于是瞪着眼睛,反驳的话便说不出口。那人嘻嘻一笑,拿出一把紫玉梳抿了抿一头乌发:
“怎么样?现在叫本座一声师父,也还不迟。”
“妖物!”
“啧啧啧,真是一头倔驴……白费了一身好根骨。”
百里临江还想顶嘴,却觉得轿子猛地一停,十分奇怪。他屏息凝神,听得不远处传来呼喝争斗之声,忍不住掀开轿帘,“咦”了一声。
原来轿子已经来到半山腰一处断崖之上,崖边一座亭子,亭边一副吊桥,桥对面山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间,隐隐藏着极为豪华的庄院。然而就在吊桥前,十数人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百里临江定睛一看,感到更为惊奇——缠斗在一起的人里,半数身着青衣作道士打扮,另一半却连人也不是,而是几根人形的木杆,木杆上以绞索胶着几根短杆,看起来如同人的手足一般。那几个“木头人”顶着沙包做成的脑袋,沙包表面画着鼻子眼睛,宛如笑脸相迎,然而却对那几个青衣人连连痛下杀招,看起来便格外恐怖诡异。
百里临江目瞪口呆,指着轿外的场景转头对榻上那人张口结舌:
“木木木头人!活的!”
榻上那人眯着眼睛,意定神闲:
“你再仔细看看。”
百里临江定睛一瞧,见旁边的凉亭顶上竟然还坐着一人。亭上那人贵公子冠带,衣饰华贵,身姿绰约,容貌俊美。那人一边看着众人缠斗,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纸扇指东打西挥斥方遒——百里临江沿着纸扇指点的方向看去,竟然正与场中木头人攻击的方向如出一辙。
场中一个年轻道士刺出一剑,将一个木头人的“手臂”削掉一截,却不料那木头人毫无痛感,反而反手一挥,猛力击在他胸前,将他摔出几丈之外。那年轻道士“哇”地吐了一口血,一双眼睛通红,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长剑银光一闪就要朝凉亭方向飞出,却不料斜地里一个木头人猛地冲出,“手臂”一挥,被长剑捅了个对穿——那长
', ' ')('剑却也卡在木头里动弹不得。那木头人无知无痛,脸上仍然挂着夸张可笑的表情,腹中发出僵硬空洞的声音:
“贵客来访——怀璧山庄——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其他的木头人一边进攻,一边僵硬空洞地跟着重复:
“贵客来访——怀璧山庄——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凉亭上那名公子看了,哈哈大笑,似乎极为得意。另一名高个子的年轻道士口中呼喝一声,背上数把长剑出鞘,在场中来回飞舞,将数名木头人的“手臂”斩去十几截,又把木头人的脑袋砍得稀烂,令那些木头人失去控制,毫无章法地满地乱走越走越远,方才解了攻势,令其余道士喘了口气。一个年长道士脸带怒容,瞪着亭上的公子:
“这位公子萍水相逢,何故出手伤人步步相逼?”
那公子哼了一声,手中折扇“啪”地展开,俊脸上写着不屑:
“出手伤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公子出手了?至于步步相逼——本公子倒要问你们,怀璧山庄用来迎客的机关木人,被你们无故打坏,届时你们到君庄主面前,作何解释?”
百里临江远远看着,忍不住道:
“明明是这公子指使那些木人攻击道士的,怎么他反而倒打一耙说这些道士损坏木人了?这些木人是怀璧山庄用来迎客用的?那这公子和怀璧山庄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能够指使这些木人?”
榻上那人仍是懒懒靠着,并不朝轿外观看:
“你看看,他腰间是不是有一枚黑玉令牌?”
百里临江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腰间锦带上果然系着一枚黑色令牌。他正要继续追问,却见之前出手的那名高个子年轻道士走上前,扯了扯年长道士的衣袖,朝公子作了个揖:
“恕贫道眼拙,方才没能认出公子腰间这枚黑玉令——天机一出,四海令从,锦囊妙计,神算司空。贫道乃昆仑十一代弟子青晓,如贫道没有估错,公子便是名震江湖的天机阁右使,人称小司空的于庸人了。”
小司空于庸人立在亭檐之上,锦衣飘飘,看着下方众道士哼了一声,却不说话。青晓却极为恭敬行了一礼,转身对其他道士说:
“小司空三年前在峨眉金顶,阻止了夜雪师叔和南海迷踪的决斗,令他二人化干戈为玉帛,实属我昆仑派的大恩人——刚才一定是出于误会,大家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青晓又朝于庸人拱了拱手:
“听闻小司空年未三旬,功力已臻化境——当今之世,唯有南海迷踪、昆仑夜雪、魔女琅嬛以及三十三天残阳道的温别庄,可与一战。三年前峨眉金顶,青晓与小司空缘悭一面,若改日小司空肯赏脸赐教,能指点青晓一两招,实属青晓之幸。”
“小司空?”
看着昆仑诸道渐渐走远,百里临江念叨着这个外号,对俊美青年不由得另眼相看,却也不免生出隐隐的嫉妒来——这青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比自己小了许多,用“年未三旬”来形容都未免过分,若不是昆仑青晓言辞间极力赞美,他几乎要以为于庸人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哪里是什么名震江湖的一代宗师了。哼,有什么了不起,大约又是什么门阀子弟得遇明师罢了,若是他自小也出身名门正派,现在多半也能出人头地。百里临江想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看了榻上那人一眼,心中暗暗嘀咕,偏偏小爷倒霉,被一个妖人抓来当徒弟。
榻上那人意定神闲,似睡非睡。秀色绝伦,眉头轻蹙。
百里临江的喉头忍不住吞了吞。
青竹油轿再次被抬起,八名轿夫快步朝崖边走去。
小司空于庸人站在桥边,背对着他们,身上的锦衣被山风吹得猎猎扬起。
“三十三天残阳道,温宗主——我们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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