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40节</h1>
身为一只海獭,他诺晕船了。这个认知让他不由得脸红起来。晕船的滋味并不好受,浑身麻痹,四爪如踩云端没有任何着力点。他诺忍不住用爪子揉了揉脸颊,也许是吹了太久的夜风,揉脸都变得毫无趣味。他诺只好爬起来,拍了拍肚皮上沾上的河泥,蹑手蹑脚地滚回到小老板身旁,在一双炯目的注视之下,呐呐无言。
罗飨后他一步踩上岸,正要开口嘲笑体质虚弱的小海獭,忽觉自己的小腿被一团冰冰凉的肉抱住了。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团肉滚滚的水獭幼崽正用两只前爪紧紧地扒着他的裤腿。这只水獭虽然个头小,但养得极好,油光水滑,腰膀圆润,上身着一件印有“神仙外卖”的橙色背心,尾巴精神地朝天抖动着。他那尾巴尖儿上挂着一粒小小的发光的灯笼花,还套着两三只炸好的金黄鱿鱼圈。
啾啾啾——小水獭扯着嗓子尖声叫唤着。
他诺连连摆手,阻止道:“他是我请来的嘉宾,不需要登记的。”
罗飨这才想起来,他诺有个叫他他米的弟弟,是只难得的水獭精幼崽。几日不见,居然又长大不少,看起来极其可口。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他他米艰难地仰着头,捧起两只前爪,困惑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又看一眼高大陌生的客人。打量许久,小水獭终于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子想起来眼前这可怕的家伙是谁。他浑身毛发炸开,四肢僵硬起来,下意识地上下摆动着两只前爪作揖,挤出一朵讨好的笑容来,洁白的犬牙在夜色中泛着光。
他诺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弟弟盖在自己的尾巴下面,嘿嘿地讪笑着。
罗飨收回过于赤果的目光,皱起眉头,道:“我的呢?”他摊开手心,神色极为不满。
他诺恍然大悟,连忙从弟弟的尾巴尖儿上亲自挑了一只最大最好看的鱿鱼圈,用爪子轻轻捏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小老板的手上。罗飨瞥了一眼鱿鱼圈,略有些嫌弃,但到底没说什么,一把塞进嘴里,神情严肃地嚼了起来。
“带路吧。”他吞下最后一口鱿鱼,慢悠悠地说道。
他诺连连点头。他他米倏地一下蹿到他背后,用两只前爪紧紧地勾住他诺的脖子,甩起尾巴将灯笼花搭在海獭的头顶。他诺颠了颠背上的肉球,确认弟弟已经坐好后,踩着湿软的泥地,吧唧吧唧地走在前头带路。
罗飨将伞做杖,施施然地跟在后头。他穿着白色的鞋子,鞋面上却干干净净,一丝尘土也无。
周遭不断涌来新的灯笼花潮。一些好奇心重的小妖怪,胆怯地藏在荷叶伞下,抬起眼来偷偷打量罗飨。
他诺一边往家走一边心里打鼓。他没想到今夜来的精怪如此之多。在他诺的獭生规划里,神仙外卖只是一个地方小买卖。虽然无人处他也曾暗自幻想,有朝一日他可以称霸毛春拳打南北外卖界。但白日梦终归是白日梦,他诺所求不多,最好的事业就是养家糊口,有所作为,用上几十年的时间,能够在毛春城内外的精怪界拥有自己的口碑。
今夜的盛况是他诺始料未及的。在他内心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窃喜的心思不可抑制地滋长。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装满了灯笼花的亮光,连尾巴都忍不住抖动起来。
罗飨看破不说破,只是暗自摇头,心道果然是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
百叶林和红久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办过一件像样的聚会了,久到连殊途同爷爷都很难说出上一次精怪大会的具体日期。建国后因为各种原因,毛春领域的精怪们不再无故聚会。渐渐的,居民们变得不爱走动窜门,越来越宅。连一年前的成精协会换届都是通过松鸦送信这种方式进行的“云选举”——当然,这种选举方式前后有不少精怪举爪反对。据说当天因为暴雨的缘故,松鸦团队遗失部分选票,最终导致妖气最高的华南虎阿真落选,而一只年仅三个月的巴哥犬当选,成为毛春城最大最离奇的轶事之一。
当然,也有好事者分析,阿真落选并非全然因为意外和黑幕,毕竟华南虎太过稀缺几近绝迹,种族势力单薄,又是外来物种,根本抵不过本帮的犬派势力。不过对此说法也有不少反对者。选票结果公布当日,猫派一片哗然。一直将阿真视为同族的猫咪们大怒。猫咪咨询事物所当即宣布,事务所将单方面脱离毛春城建国后成精协会组织,进入无限期的冷战时期,仅和协会内猫咪本部保持合作往来。尽管这个单方声明并无任何效应,但高傲的猫咪们显然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
至于为什么一只平平无奇的巴哥幼犬能够过五关斩六将最终突破重围,倒也没人能说上个子丑寅卯来。有人道这只巴哥其实出身非凡,落地成精,三天便开了天眼,七天能自己如厕,是百年难遇的精怪奇才;也有人说,犬派势力看似固若金汤,内则早已土崩瓦解,家宠当政派,流浪在野派,纯血派,平权派,各自为营割据一方,巴哥犬的胜利便是各大派系权衡之争的产物。
也正是由于成精协会的内部派系斗争繁杂混乱,管理者们一直抽不出时间整顿各项民间交流活动。像生活在百叶林林区和红久河流域等偏远地区的精怪们,更是彼此疏离,消息闭塞,难得互通有无。
他诺在设计“神仙外卖”开业大典时,全然没有考虑这些暗藏的复杂情况。他只是出于想要热闹热闹的简单想法,没有限制邀请函的派送范围。松鸦团队们难得接到一个大单,老大一拍脑门,决定广撒网勤派送,在势力可及范围内,来来回回密集投送了三回,基本上能收到信件包裹的精怪们都精手一份传单。短短几天之内,红久河的海獭要开外卖店的消息不胫而走,妇孺皆知。
几十年都没有娱乐活动的精怪们都起了兴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赴会。森林里的狐猴美容美发店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精怪们将自己的毛发打理得漂漂亮亮,鳞片擦拭得一尘不染,欢欣鼓舞,翘首以盼。在这个月圆之夜,精怪们三五成群,爪搭着瓜,尾巴勾着尾巴,高高兴兴地来参加他诺的开业大典。
这注定是一个将载入毛春建国后成精史册的大日子。
而此时,我们的小海獭对此一无所知。
夜色拉长了人间的距离,海獭那小小的家似乎还在很远很远的远处。他他米疯玩了一天,耷拉着脑袋,伏在他诺的背上睡着了。他的肚皮在呼吸作用下,小小地起伏着,鼻子里吹出滚烫的呼噜声,啾呼——啾呼——
此刻的他诺有着自己的小苦恼。“小老板,我觉得有些奇怪。”他诺特地缓下步子,后退一步,和罗飨并肩走着。
罗飨随口应了一声,显然并不感兴趣。他那一双能剪秋水的眼睛若有似无地往密林深处探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你听我说呀……”他诺小心托着背上的水獭弟弟,用一只爪子艰难地勾了勾罗飨的衣摆,试图将小老板的注意力拉回来。
罗飨终于收回探寻的目光,低头瞥了他一眼。
“就是……”他诺踮起脚尖,将爪子空握拢在毛绒绒的脸颊里,仰头冲罗飨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罗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诺谨慎地挑选着措辞,“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感觉不到东西。”
罗飨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诺以为自己的表述不够清楚,急忙补充道:“比如我现在背着他他米,其实他他米已经很重了……”他诺说罢,小心翼翼地往后斜乜了一眼水獭弟弟,确定对方仍旧熟睡着,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理当说我背着这么重的他他米,应该会觉得背很沉才对,可是今天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挤了挤眉头,略感苦恼。虽然说背部没什么感觉,但路走多了,还是喘得厉害。
罗飨停了下来。
他诺不明所以,踉跄一步,也跟着停了下来,举头望向小老板。
“把你弟弟给我吧。”罗飨忽然开口说道。
他诺怔楞,感到很意外。他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罗飨,将弟弟交了出去。
罗飨一把将小水獭甩上肩头,像对待一件毛皮披肩一般,随意地搭在脖子上,顺手将他的尾巴扣在水獭的肚皮上。小水獭坦着肚皮,无知无觉,依旧啾呼啾呼地打着鼾。
他诺仍是不解。
罗飨伸手,缓缓地落在海獭的脑袋上,轻柔地揉了揉。
他诺僵住了,像一只生锈的发条闹钟。在他的印象里,这大概还是第一次,小老板这样温柔地靠近他。他感受不到小老板温和的动作,有些害怕下一秒就会被人拎着颈毛抛向空中,不由得缩紧了脖子。
意外的是,他预想的情景并未发生。就在他诺难以置信地想要松气时,脑袋上有些奇怪。他抬起头来,发现罗飨手心里多了一小戳毛毛。
这样的毛色,这样的触感……他诺惊慌地发现,小老板拔了他的头毛。
“疼吗?”罗飨问道。
他诺捂着头顶,摇了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疼是不疼的,但是头毛秃了总是有点怪怪的……
“五感黑鱼又发作了,你这几天在触觉上会反应迟钝些,没什么大不了的。”罗飨噙着笑,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他并没有将海獭毛还给他诺,而是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