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的船舶设计师迟疑了一会,没有拒绝这个委托,他也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离开教堂之后,马勒托人向海军那里请了假——他现在担任着一批船舶的设计。在出发去邀请其他人前,马勒的脚步停顿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沥青与油污的大衣,迟疑了片刻还是折返回到房间里。
作为受海军聘请的船舶设计师,马勒的生活待遇要比其他丰厚许多,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自己的外在形象了。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
他生疏地打开柜子,翻了件干净的棕色外套出来,不熟练地寻找搭配的衬衫夹克……鬓发蜷屈脸颊红润的玛丽总是一边埋怨他,一边用最短的时间帮他挑出最合适的衣服……苍白的手指扣好每个纽扣。
马勒戴好帽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帽子有没有选对,他不是玛丽,分不出两顶差不多的帽子有什么区别,拉开门。
海风灌了进来,他打了个激灵,像被人从一场噩梦里拽出,来玫瑰海峡这么久第一次真正打量这座城市。
神父给了他一份地图,上面还标注了哪些地方有逃难者居住。
拿着这份十分详尽的地图,马勒有些不明白神父为什么要让他来邀请,要知道他不是口齿伶俐的人。
走在街上,一名旧神派教徒打扮的男子迎面而来,马勒条件反射地绷直了身,本能地想要找点武器。很快地,那名旧神派教徒与他擦肩而过,看到这位憔悴古怪的陌生人神色仓皇,还停了一下,提醒他帽子歪了。
马勒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博德路城了。
这里没有异端审判,空气中也没有皮肉烧焦的恶臭。
肌肉换换放松了下来,马勒有些茫然地站在路口,环顾四周,发现他没有在玫瑰海峡见到任何一个火刑架。
太阳光柔和地铺在海港城市灰色的石头建筑上,街道两边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玫瑰花,绿色的枝条与新叶沾着闪烁的晨露。有几朵早开的玫瑰花边柔软娇艳……马勒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座城市的玫瑰随处可见。
……是因为“玫瑰海峡”吗?
他猜测。
春日新叶与鲜花总是能给人带来抚慰,马勒看了它们一会儿,仿佛也有点了力量。他正了正帽子,朝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第一个位置走去,那里是玫瑰海峡的港口工地。
作为一名船舶设计师,马勒对工地并不陌生,但等他走到这里还是不由得有些惊愕。
没有响亮的挥鞭声,没有走来走去的监工,没有狂吠不止的猎犬。
太奇怪了!
他不得不在沙滩上走了一圈,再三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太奇怪了!没有鞭子没有贵族仆从,但拿着一卷卷图纸的负责人和成堆成堆的木头石料,来来回回忙碌不休的工人,已经大体完成的干船坞结构,又无一不在证明,这的确是港口的工地。
一堆疑问淹没了马勒,他顾不得尴尬,急忙找到一名认识的也是从自由商会城市逃难来的新神派教徒杰姆。
杰姆穿着件沾满泥土的短外套,额头满是汗水,但精神很好,一点也没有马勒想象中的愁容。他和一些一起逃来罗兰的工人一块儿干活,看到马勒后高兴地和他打了招呼。
“是王室直接雇佣你们的?”
“提前完成还有另外的奖金?”
“就算是联盟的十三委员会也不会这么慷慨吧?”
“王室真的没有拖欠过一笔薪水吗?”
……
得到答案之后,马勒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他听着杰姆大概地介绍了一下港口的情况,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这种标准罗兰帝国的那位阿黛尔女王要拨出多少钱款,投入到这些基础海军建设中去。得到的数目让他无法相信——她几乎能用这笔钱去雇佣一支佣兵了。
“听说……罗兰国库的确是拿不出余钱来支付工人的工资了,”杰姆瞅了一眼四下,凑到马勒身边,小声嘀咕,“好像女王陛下把自己的几座城堡给抵押了。”
马勒错愕地看着他,又看看工地。
这一次他发现了更多与印象中不同的地方,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工地上的工人们脸上没有一丝怨气,他们干活的迅速像快得跟死神争抢时间一样。马勒记起了一个之前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来到玫瑰海峡之后,从来没听海军那边说过没有足够的船坞和仓库来建造和修建船只。
可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谁都知道,罗兰的玫瑰海峡港口衰败已久,腐朽陈旧。
他来到玫瑰海峡所见的海湾分明有着数不清的木质仓库和船坞滑道,满载木材、绳索、焦油和帆布的驳船从来不会没有停靠的码头。这真的是他听说过的那个海军衰败的罗兰吗?就算是以富有著称的自由商会城市,也没有这样繁忙的港口。
马勒还没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姆得知他要去邀请其他人参加互助会后,便热情地主动陪他一起去。
“羊毛工人大部分是住在东边的城区,不过他们现在好像不是在洗羊毛,而是……嘿,伙计你看我里面这件衣服!”杰姆扯出一节袖口让马勒看,“他们把这玩意儿叫做‘棉布’,这东西好啊,又暖和又舒服,还比羊毛便宜多了。”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玫瑰海峡最贫穷的东区。
马勒发现这里不少人也穿着杰姆口中的“棉布”,其中以女孩子居多。穷人家的女孩子干瘦纤细,她们珍视万分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简单如修女的白裙给总是阴暗污秽的街道带来些许明亮的气息,像一缕缕落进这边的晨光。
“啊,她们的裙子是恩赐之布。”杰姆居然显得有些羡慕,“好像是之前圣灵节,罗兰女王赐给她们的,那天女王好像也是穿这样的裙子……她们应该是要去圣灵显迹广场那边。”
“什么广场?”马勒问。
“圣灵显迹的广场,”杰姆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想在那里为女王立个雕像,啊,对了前段时间有个叫什么赫米什么的家伙不要一分钱,主动要为他们雕刻。”
“赫米索亚?”马勒不怎么确定地猜测。
赫米索亚是现在最有名的雕刻家之一,也是最傲慢的雕刻家之一。马勒就听说以前自由商业城市执政联盟出了高价,想请他为十三行会雕刻塑像,都被他拒绝了。
“那家伙工作的地方就在广场附近,要去看看吗?”杰姆问。
马勒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两人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长巷,玫瑰海峡的广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广场上有不少诗人正在诵读自己的诗歌,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商人正在摊铺前激烈地争吵。赫米索亚的工作地点在广场东南边的一处,两人走到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雕刻家正拿着凿子工作着。
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初步显现出年轻女子优雅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