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山海般涌来。
他看见瑶池殿上,他与重玄言辞敌对,不欢而散。
那被所有人簇拥,生于灿辉光华的长子呼唤他,与他道:“帝渊,你司欲求,本应是最懂得其中厉害,为何反倒沉湎于它,甚至不惜与我决裂?”
渊骨听见自己冷嗤,毫不客气地驳了自己同胞的话:“你司天命,最喜欢舍己为人,既已是无惧生死的大圣,又为何要怕我耽于欲求,弃瑶池而去?”
重玄被他气住,一时竟寻不到话来反驳,最终只是问他:“难道这瑶池数千年的岁月,都不曾有一事一物,能让你愿意稍许放下自我吗?”
渊骨看见自己毫不犹豫离开了瑶池,他说:“没有,也最好别有。”
再然后,渊骨瞧见了战火。
他与瑶池彻底翻脸,掀起了两者之间的战争。
可烧灭时间一切的天火在交界处烧了上百年,直将沃土成焦土。
那天火也渐成了幽蓝色的魔火,自他心海而发,与自他诞生起便不曾停歇的怒吼嘶嚎一起,紧紧缠绕在他的刀、他的心府里,掀起滔天的、燃着蓝焰的巨浪,如同一座自海底喷发的火山。
他的杀欲不可控制。
他的双目唯余赤红。
年岁不知许久,直到交界的焦土都成了红色,魔域的乌河也在日夜不休的魔焰烘烤下干枯。
重玄终于败了他。
他的同胞、他的血亲,再抽出自己的脊髓将他大卸八块前,也曾为他落下一滴泪。
只可惜那滴泪落入焦黑的战场上,刹那间便气化成了蒸汽,半点生机也未能留下。
帝渊一直不明白。
重玄为什么就那么甘于使命,他庇护瑶池千年,瑶池被他打落,那些受他庇护的仙人有几个随他而去?
还不是在求他继续庇护,甚至扒下了祂的血肉骨骸来为他们筑新的“天”。
他被压在重玄血肉化作的生池高山之下,嘲笑着这位曾至高无上的长子比他还要落寞的结局。
可祂只是温柔地答:“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朝阳’,我总要让你见一次‘朝阳’。”
帝渊觉得重玄愚蠢又伪善。
他何曾未见过朝阳?瑶池的“朝阳”还是他亲手撕碎的。
帝渊不屑于此,他与祂说过的最后一句,也不过是:“你死错了,我从不渴求朝阳。”
渊骨站在原地,差点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记忆海淹没,在他不住摇摆于帝渊与渊骨之间时,那朵花摇曳着枝桠,轻而易举地便拉扯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世界只有死亡与血火,花朵生于其中,自己唤来了光与露。渊骨看着她舒枝展朵,在这满是阴霾的世界中绽开唯一的颜色。
“帝渊”感到了危险。
那朵花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害柔弱,可渊骨却从其中,感受到了毁灭的危险。
他试图后退,呼唤起狂风暴雨,想要淹没掉那朵花。
世界听他号令,刹那间天地无光,海水上涌,它们向她轰涌而来!撕扯着她的叶片、吞噬她的花瓣、绞碎她的根茎——按理说没有花能活在海水里,可她却仍是开花了。
花朵绽开,一只蜻蜓模样的蜉蝣慢悠悠地飞了起来。
她是那样的弱小,连张开的羽翅都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可当她从海洋中升起,缓缓扇动起翅膀——
世界便掀起飓风。
那飓风远比那些沸腾着、嘶吼着的岩浆怒火更不讲道理。海水急退,成了一场暴雨,在刹那间浇灭了不甘的火焰,又驱散了那些徘徊不散的雾气。
渊骨慢慢睁开了眼,他向那只蜉蝣伸出了手。
他就站在那儿,凝望着那小小的蜉蝣在他的世界里掀起滔天异变,瞧着她驱散迷雾深海,浇灭岩浆烈火。渊骨看着她舒展着双翅,唤来清风雨露、星辰日月。
渊骨望着她带着宁和与平静,自远方飞至了他的指尖上。
那么小的蜉蝣,那么不可回避的力量。
她统治了他的世界,他应该掐死她的。
被迫退出的迷雾也在低啸着,似是赞同他的判断,鼓噪着提醒着他她的危险。
蜉蝣在他的掌心飞了一圈。
但渊骨却再未握住他的刀。
渊骨稍稍拢起了手,像是唯恐这由她而起的烈日飓风会伤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
蜉蝣贴在了他的掌心上。
渊骨感觉到自己永不停止的杀意似是都缓下了。
迷雾与海似是在咒骂。
然而渊骨抬眼看去,却在焦土之上,瞧见了朝阳。
霞光灿灿,涌如锦华。
渊骨知道,那是他心中的“欲与求”,是他的七情六欲,是帝渊拒绝、而祂期盼出现的,属于他的“朝阳”。
蜉蝣自他的掌心飞向天光,渊骨没有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