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惨剧并不光彩,尸体临时停于姜粟的屋子,有效隔绝了闲杂人等的窥探。屋外看守的两人认识女女,女女也不用他们带路,自己找到了深处的一个偏僻隔间。
有几个女人正在清理尸体。女女和她们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只是来看看。
尸身尚未开始腐烂,需要处理的主要是二者身上的伤势,过于惨烈的死相和死因明显的伤口很容易引发漫无边际的猜疑——麻烦的是这些猜疑并非全然臆想,而是基于许多人亲眼所见的事实发散而来,更具可信度——也不利于部落人心稳定。
部落,稳定——这两个词足以促使姜粟做出决定。
或许她在到达现场的那一刻已经做出决定,所以现场很快被清场,而二人的尸身被严加看管,想必她还对外做出了相应的解释,流言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被控制住。
而她只是决定的执行者,以她的口传达姜粟的意志,执行姜粟的命令。这么想想,她和王瑾瑜也没什么不同,女女自嘲道。
女人们显然也得到了姜粟的吩咐,并未对阿雷的尸体做出任何鄙夷的举动——要知道,残杀族人在部落里可是头等大罪,应当被处以极刑,绝不会被轻松放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雷自我了断,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在女女到来之前,尸体已经完成基本的清洗和擦拭。女人们遇到了一个难题:
人死后,身体会从头部开始僵硬,然后是上肢、下肢。[1]阿叁死前脖子被用力扭到一边撕咬,此时距离他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他的脖颈僵硬得就像一块冰凉的石头,推一下纹丝不动。可总不能以这样的姿势下葬,那太难看了。
经过商讨,由一个力气最大的女人抱住他的头猛力一扭,响亮的“咔哒”一声,听得在场人皆脖颈发凉——如果是活人,脖子一定被扭断了。
被暴力掰直的脖颈仍有些不自然的歪斜,好在并不明显,加上此前阿叁的眼皮被阖起,嘴巴被闭合,双手也被强行交迭置于腹间,看上去十分安详,似乎如此就能掩盖他死不瞑目的事实。
接下来处理阿雷。据说阿雷的清理用了整整叁瓮水,清水抬进来,血水抬出去,似乎是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而女女也终于看清阿雷身上究竟受了多少伤,大大小小的伤口分布在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除了她和阿夏造成的伤口,有在地上滚出来的擦伤,有狼的抓伤、咬伤,也有人类才会造成的刀伤。
除了脖颈上的刀口,最严重的莫过于腰部的一处缺口,肉被咬掉一大块,内脏隐隐显露,大约这就是阿雨所言阿雷以身作盾替他挡的那一下。
由此可见,阿雷无疑是个兼具坚定意志和勇敢品质的伟男子。想到他方才就是用这样的残躯将阿夏打趴在地,女女一时间竟对他有些肃然起敬,同时也深深地替阿夏感到羞愧。
作为被姜粟——或者说被部落选中的男人,阿雷的外貌自然也是极富魅力的。他身材高大魁梧,容貌端方,毛发油亮,嗓音隆隆,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而自信的男性魅力——若非如此,女女也不会与他交配。
可此刻他面目狰狞,形容丑陋,五官扭曲,丝毫没有往昔的影子。清晨时看到他转过头来的第一眼,女女竟然没认出来。
女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也有同感。一个女人没忍住问:“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雷为何如此……”
“阿雷是为邪祟所附身。”女女搬出方才那套说辞。
谎言说第二遍便自然顺畅,她知道人们想听什么。严格来说,她也不算撒谎,阿雷确是为邪祟所附身——如果有邪祟名为情绪。
“竟然这样”和“果然如此”的表情同时出现在女人们的脸上,她们纷纷大叹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女女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阿雷那双染血的眼眸,其中燃烧着无法自控的怒火,正是这把火,将他自身活活烧死了。
女女是不信鬼神邪祟之说的,就算真的有,也与人无干。根据阿雨所言,结合她亲眼所见,推断出事实经过如下:
阿雷在阿叁受伤后、叁人危急之时,受了刺激,猛然爆发,杀了五匹狼,并且追着狼群不放,可见那时已经发了狂;之后回到部落,继续发狂,直至被她泼水,才恍然清醒,然后自尽。
他的异常行为有两个时间节点:阿叁受伤、被水泼面。前者使他发狂,后者让他清醒。
故而,女女反复思索,最终得出结论:阿雷是被情绪操控了。
而他异常勇猛的状态和喷薄着怒火的血色眼眸也佐证了这一点。
人类与野兽不同,人类是一个有着无限潜力的物种,会被情绪所扰,也会被情绪所激励。她见过许多伤员,曾有一个平日胆小得连兔子都打不过的男人,为了给族人报仇,杀掉了一头狼。
当一个人害怕的时候,他无法打过一只兔子;而当他愤怒的时候,他可以杀掉一头狼。
阿雷从前最多杀四头狼,如今杀了五头,可见他有多愤怒。可人是不能太愤怒的,否则就会做出重伤状态下追着狼群杀、昏迷醒来后又追着族人杀的蠢事。正如阿雨所言,他杀红了眼。
“杀红了眼”,这句话真贴切,换言之,他是被杀意蒙蔽了双眼,为杀意所操控。那种暴虐的情绪驱使着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使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使他丑态百出。
连阿雷那样坚定勇敢的人也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可见情绪有多害人。
那囊浇醒阿雷的水也同时浇醒了女女,让她清晰地认识到:人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不能为情绪所控。
如果她不想丑态百出,不想做出那些令自己后悔的蠢事,就不能放任情绪滋长,尤其是——陌生的情绪。
困扰了她一晚的难题灰飞烟灭。有情绪不一定会坏事,但陌生情绪绝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接受危险,却不需要这种会导致人失去自我的不可控危险。
女人们正在给尸身缝合伤口。看得出阿雷确实是悔恨万分,自尽时用了十分的力气,脖颈险些被他自己割断,此时那个碗大的豁口被粗粗缝了起来,才使他的头颅不至于掉到别处去。
受害者与加害者和和美美地并排躺在一起。二人的口中都含着谷粟,可女女知道,再过不久,后者口中的物件便会换成更珍贵的财产,甚至可能是玛瑙玉石。
在姜粟与她的配合下,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女女没有再看,径直去了姜水,将自己完完全全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中。彻夜未眠的混沌大脑得到充分冷却,却同时开始嗡嗡作响。女女想在岸边把头发晒干,呆坐一会儿后才发现,今日没出太阳。
女女回到院落,人群已经散场,阿雨也回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屋内,才发现里头竟也空无一人。从屋内到屋外,到处都是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想到王瑾瑜是不是被人捉走吃了,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没离开她半步,就像是她的尾巴,与她同寝同食,连拉撒都要粘着她。
不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决:她出入基本都带着王瑾瑜,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奴隶,她在部落还是有一些地位的,普通人不至于为了一点肉与她作对,看她不顺眼的那些人更看不上王瑾瑜。
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就算他死在外面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充其量也就会为她尚未诞世的衣裳感到些微的惋惜。
女女躺在席上,准备补个眠。可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刺激着她的鼻腔——阿雨那厮求她治伤,竟然不给她清理院子,真是不懂规矩!下次不给他治了——不,没有下次了!
太阳穴突突地跳,得不到满足的困意使她焦躁地翻了个身,正想着去找个人来干活,却听到脚步声。她狐疑地坐起来,看到王瑾瑜从外面进来,着了一双屦。
和初始印象差不离,他是个很麻烦的人,这也体现在穿着上:他最初说什么也不肯赤脚;可又嫌屦磨脚,没着几天脚上便起了密密麻麻让人眼疼的水泡——尽管如此,女女也不可能将他自己的屦还给他,那已经是她的屦了;后来终于放弃挣扎,入乡随俗,成为了一个快乐的赤脚大汉,只有去到特殊场所(比如厕所)时才会着屦。
可此刻他却着了一双屦,女女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发现他今天竟然一直都着着屦!
这不太寻常。女女却没有开口,而王瑾瑜也保持沉默。一个没有问他为什么改变,一个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二人保持诡异的对望,似乎陷入了不知名的较劲,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今日没有阳光,他站在雨棚与屋子的交界处,高大的身躯挡住入口,原本就不亮的屋内变得更加昏沉,恍若夜晚即将来临。
昏暗的室内,女女看不清他的神色,想来他也是一样。
女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从清早开始,他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那时她还盘算着回来问问他,如今却放弃了深究的打算,毕竟阿雷的下场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这么想着,她便也释然了。既然她要远离那些陌生情绪,那么自然也要远离可能的情绪源头。他在想什么并不重要,她只需要继续观察他、分析他——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然后将最终结论报告给部落,她就算完成了阿母的任务。
而他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是死是活,都与她没有干系。
至于现在的莫名烦躁和轻微低落,无非是因为突如其来且接二连叁的祸事,尤其是竹母的死亡,在她缺乏睡眠的脑袋上钻了个大洞,然后往里灌了一篮子陶土,她猝不及防之下只能被和成疲软的稀泥。女女不禁反省,她是不是安稳了太久,才如此经不起刺激?
而她对他的在意,女女把它归结为掌控欲。一个自认为熟悉与安全的人忽然性情变化,超出掌控,她自然会感到不适应,以及对其中缘由的好奇。
一直观察的蚂蚁忽然会跳高,又忽然断了腿,表现得如此不一般,谁都会好奇的,不是吗?
但也仅此而已。
且她现在不好奇了。以后也不会好奇。
女女躺回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湿漉漉的长发一缕缕阴沉地粘缠在她的皮肤上,让她的肚子都有些难受。
她想起来,她还没有用朝食,蚂蚁自然也没有。
可没人给她留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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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尸僵的发展顺序有两种:上行次序和下行次序。一般情况下,尸僵是下行次序,即从咬肌扩延到颈部、上肢、下肢;少数情况下相反,即上行次序。资料来源于网络。(不建议搜索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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