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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何晋江那一巴掌卯足了劲,陆长佩的脸肿了一半。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有些厌恶自己的模样。
浑浑噩噩地在荆棘里打滚了三年,痛早就麻木,却不知为什么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的疼。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
为什么还这样没有尊严的,在这栋由同胞骨肉铸成的宏伟建筑里,竟然还对那个人有过一丝动容呢?
头猛地浸入凉水,任由凉水灌入鼻腔、耳朵、喉口,挤压身体里的氧气。
但他是鱼,不会溺亡。
对,他是海洋的子民,不该死在陆地上。
就当是为了墨墨吧,为了他们所共同信仰的深海。
陆长佩再次抬起头,大口地像人类那样呼吸,水珠顺着他的脸往下滑落,滴在他白色的衣物上。
平复颤抖着的情绪,他取出那枚失而复得的通讯器。
研发会期间,为保护高层安全,展厅附近聚集了一部分精锐部队。其中不乏深海管理局的特勤队。海防线三号口先前被许废文搞出一个大口子,想必现在还没有修补完全。
无论是花海棠想回深海,还是组织要想在这段时间从海防线突破,深入陆地,都必须要与部分深海管理局特勤队交火。
一旦发生战争,展厅附近聚集发精锐部队就会快速赶到支援,那么组织的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除非,除非能出什么乱子,让他们无暇顾及三号口深海生物的乱动。
陆长佩眯起眼睛,想起花海棠说的那个计划。
展会安保严格,贸然联络恐怕会被安保设备监测,他必须想另外的办法重新联络上组织。
擦干净脸,陆长佩推开门,打算问服务生要几块冰块先消消脸上的肿。
下楼,刚出电梯门口,就看见远处服务生打扮的人像只鸭子追着人喊:“唐总!唐总!”
他口中的唐总陆长佩认识。
倒也谈不上认识,先前和花海棠坐在一块喝酒的时候,花海棠指着斜对面的酒桌,同他提起过这号人物。
无论什么时候,倒卖军火永远是最来钱的生意,没有战争便创造战争,人类的财富不仅建立在对其它物种的侵略,更在于他们对于同胞的压榨与残忍。而唐天方就是在这样血淋淋的现实下,被利益的大手推出来,站在风口浪尖的新任军火代理商。
不过他本人似乎并不在乎那些名声。
胜利者需要战争扞卫胜利,失败者需要战争推翻胜利,他不过是个牵线搭桥、再从中谋了那么一点蝇头小利的商人,战争背后的鲜血、惨痛他看不见,也无须看见。
只是凑巧,“它们”也在酝酿一场战争。
“唐总!等、等一下!”
唐天方顿下脚步,暗自觉得大庭广众被一个服务生追着纠缠,实在是丢了自己的面子。他几分恼怒地回头,一脚猛踹在那个弱不禁风的服务员肚子上:“我说你有完没完?”
服务生硬生生受了这一脚,捂住肚子忍痛道:“您皮带掉了。”
皮带,哪来的皮带?
唐天方想起卫生间那条沾着不明液体的皮带了。
这傻货竟然还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恶心不恶心?
服务生将那条皮带往唐天方面前递,唐天方却莫名觉得他伸手的动作,不像是要给他什么,而是伸手要问他要什么。
果然,服务生啜泣着道:“另外密码唐总,您只给卡没给密码。”
他娘的,刚才被肏的时候还说大不了赔钱,现在还追着要银行卡密码了!
唐天方抬起手要打他,又看见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睛圆溜溜地望着自己,收了手。
他唐天方倒不至于为了钱和人纠葛,传出去让人笑话。
“你丫的是不是蠢?这卡不需要密码。”
“哦。”服务生闻言,立马将那张卡收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生怕下一秒唐天方就会反悔似的,还鞠了个躬:“谢谢唐总!”
瞧瞧,多没见过钱的穷酸样。
唐天方嗤之以鼻,扭头准备走,服务生又递那根皮带:“唐总,东西忘了。”
“忘你妈啊忘!不是老子”唐天方骂道一半,忽然看着那根皮带上的金属扣不知声了。
大家都清楚,阅总最得意的儿子,邓少爷有个奇怪的癖好。
看中什么东西,就会千方百计的得到。
然后在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上打上个人标记。
这种习惯大到他看上的产业,小到爱吃的食物、随身的衣物,正如那条皮带的金属扣上正有着属于那个人的独有印章,暗红色的篆刻,单一个起字。
“他妈的!”唐天方一下子骂出了声。
敢情刚刚卫生间是这俩货,他妈的!
怒火在胃中翻滚,抬头在看见服务生,已没有一开始的顺心,又是一脚飞踹:“不是老子的东西!滚远点,整天在人面前骚!不就是个给人睡得臭婊,装给谁看?!”
', ' ')('人被踹出去,在地上还打了滚,本来屁股就痛,猛地一坐地面,更是痛得直接眼泪横飞。服务生看着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声,捂着肚子从地上站起来,忽然背部被一双手拖住,一道温和的声音就这样出现在服务生的身后。
“你没事吧?”陆长佩对他笑。
服务生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会,才往后拉开距离,连忙道谢:“谢谢。”
陆长佩看了一眼远处唐天方气冲冲的模样,大概猜到发生了些什么,关切的问:“你还好吗?我看你受了挺重的伤。”
“要扶你去看医生吗?”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服务生忽然有些想哭。
他身上被踹了好几脚,肚子处的肉青了一大块,脸先前也被打肿了,屁股处还疼,合不拢似的往外冒着唐天方遗留的精液。
这个地方的有钱人都不把人当人看!
这么一想,他在陆长佩几声关切的询问声中委屈地哭了出声,“不、不用了,看医生太贵了。”
服务生几番推脱,陆长佩还是带着他去了番秘书那边。番秘书作为最顶尖的智能机器人,医疗服务方面并不输给一般的医生。
服务生红着脸,拿着药从番秘书那出来,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感谢陆长佩是好,想来想去,手攥住唐天方给的银行卡,犹豫几番过后还是递了上去:“陆先生,谢谢你,我”
陆长佩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你想谢我,可我不差钱。”
毕竟他的生活起居几乎全在何晋江的操控之下。
服务生更加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陆长佩坐在软垫上,用放满冰块的酒杯贴着脸颊,轻声叹息:“我差自由。”
差自由?有钱人哪里会差自由,只有穷人才会被束手束脚。
服务生不敢苟同。
陆长佩扬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刚刚听你说,你住在离这里不远的闹市?我记得从前那里有条小吃街,海草沙拉特别好吃。”
他笑,眼底露出一分隐秘的悲伤,“那家店是叫爆炒海鲜?记不清了,小时候,我母亲跟我还流浪在闹市,她就爱带我去那吃。”
“只可惜,后来我们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她却病死了。我一直想再尝尝,但你也知道。”
海草沙拉,多么廉价的食物,根本不会出现在有钱人的世界。
陆长佩的眼神落向他,服务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苦衷,跟着叹息了一声,不由也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
“你如果真想谢我的话,不如替我去买一份海草沙拉吧。要三分辣加四勺鱼子酱,另外不要葱蒜但要盐,对了还是五分辣吧。”陆长佩放快了语速,看向一脸懵的服务生:“你能记住吗?”
服务生愣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写下来给你吧。”
陆长佩取过纸笔,埋头写下这串绕口的口味与“爆炒海鲜”的地址,然后笑着,塞进服务生的口袋。
“欢迎各位尊敬的来宾来到本次研发会成品展示现场。距离上次深海生物发动入侵战争已经过去了十年。在过去的十年,人类针对深海生物的各项研究在不断深入完善。建立深海生物档案,实行深海生物改造计划,这是独属于人类的辉煌时代”
掌声雷动。
流光溢彩的展厅,台上的数字虚拟主持人正在激情澎湃的介绍着数十年来人类有关深海生物的研究成果。陆长佩坐在红色的座椅上,并没有太大的心思去听这场所谓的研发会。
他心中还挂牵着昨晚拜托那个服务员送出的纸条,夜里并未睡好,眼下听着主持人的激昂澎湃的语调,倒是起了困意,倦倦地打了个哈欠过后,一边的工作人员就走了过来。
“先生,那边的先生给您送来的红茶。”工作人员上前递了一杯热红茶给他,陆长佩简单道谢后,目光落向不远处的何晋江。
何晋江坐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穿着一身熨帖得当的西服,两腿慵懒的交叠,斜靠在椅背,正撑头看着台上的主持人介绍着最新的研究成果。
陆长佩知道这是何晋江释放的和解信号。
拒绝,按何晋江的性子,恐怕自己会被带走教训。
接受,总之他不太愿意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他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将杯子放在一侧,暗自在心里想日后的事。
那张纸条送到了吗?组织的人会来吗?他能逃出去吗?
逃出去了,又能去哪呢?回深海?找墨墨?
对了,找墨墨。
他一定会找到墨墨的。
许是提心吊胆的过了许多日,如今竟然在这样一次展会上心里莫名的安定了不少。他就要完成他的使命,他就要逃离这里,彻彻底底再也不用见到何晋江。
理应是感到亢奋与热泪盈眶的未来,可他却莫名地实在困倦,阖上眼,耳边的声音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番秘书走到何晋江面前,侧身弯腰,手心展出一面电子屏:“何博士,邓先生那边传来消息说
', ' ')(',阅先生可能不行了”
何晋江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抚摸上无名指上的戒指:“他还是太急了。”
番秘书:“预计讣告在今晚发布,明日举行葬礼,时间与展会有冲突,博士您认为”
“安排车过去吧。”何晋江停住手上的动作,取下那枚戒指,随后站直身子:“这可要好好恭喜堂哥了。”
“那陆先生呢?要带他过去吗?实验安排需要延后吗?”番秘书问。
“不用。”何晋江答。他正路过陆长佩的位置,停下步子,沉静地看向阖眼睡去的人。
看起来像是倦的厉害,脸上还有着隐隐的红印,是昨夜他一怒之下留下的痕迹。
“何博士,放心交给我们吧。”研究员在一旁说道。
“你确定实验没有风险。”何晋江冷声问。
“何博士,你已经见过我们大量的成功案例了,虽然这项技术还未面向公众公开,但我们已经从事这个研究近十年了,是绝对成熟的技术。”
药效发作的时间也快到了,何晋江轻轻揽住陆长佩的肩膀,蹲下身,就将人从座位上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这动作,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带。
然后忽然小猫似的,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小声的嘀咕了一声什么。
他跟陆长佩很少有这样的和谐时刻,又或是陆长佩很少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和顺又没有棱角的模样。
何晋江心中忽然一动,突然就有些不舍得松手把他放进实验病床上。
但现在还不是带他回去的时候。
至少母亲还没有足够能接受他的理由。
至少他还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至少他的心里还全是那只死章鱼。
他习惯了卑鄙的手段,习惯了被恨,但是都没有关系,只要人还在身边,只要有了牵挂,他的心就走不了。
“陆长佩。”何晋江低声唤。
但药效发挥的足够好,陆长佩睡的很沉。
“我们很快就要在一起了。”何晋江举起他的手,忽然拿出一枚戒指,缓缓地套在了陆长佩的无名指。
他轻柔地吻过他的指节,额头,嘴唇,又一次重申:
“宝贝,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陆长佩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小憩的片刻,竟然昏昏沉沉的做起梦来。
他梦见碧蓝的深海,梦见爸爸妈妈,梦见族群的兄弟姐妹。
也梦见琴声,梦见亲吻与怀抱,梦见墨墨。
只是小憩,却在梦中绵长地像是过了半生,藏在记忆里幸福时光拽着他手不让他清醒。摇摇晃晃间,他又梦见自己蜷缩在鱼缸的角落。
好黑、好痛。
墨墨,墨墨又在哪里?
陆长佩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透明玻璃上方的刺眼灯光。
他在实验箱,不是做梦。
他陡然惊醒,猛地坐起身,身上盖着的西装外套在这时掉落。
西装还留有余温和些许薄荷草的气味,陆长佩很清楚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熟悉的气味在这时丝丝缕缕灌入口鼻,竟让陆长佩一瞬有溺水窒息之感。
他强压住胸腔里颤抖的心脏,抬起手猛地去拍一下实验箱的玻璃挡板。
“砰!”
这声足够沉闷,手掌的剧痛传来,陆长佩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连接的注射管。
他早该明白,明明只是寻常小憩,根本不该做这样绵长的梦!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哪里开始,他漏掉了哪里?
难道是那杯热红茶?
不,不可能,他只抿了一小口。
难道还要更早?
难道是何晋江发现了他的纸条?
难道一切都结束了?
“何晋江!”他红着眼眶怒吼,可玻璃窗外是无数玻璃窗,隔绝着用于展览的深海生物遗骸、器官、骨骼
——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尸体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陆长佩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像是下一秒,他就会变成展览柜里的那些残骸,然后重复着回答他的问题:
“何晋江!你又想做什么?!”
“你出来!”
“何晋江!你畜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是什么实验?!放我出去!!!”
一声又一声,无人回应。
陆长佩终于哭了。
几乎是绝望地,癫狂地,他拔掉自己手臂上的注射管,鲜红的血液从手臂处冒了出来,滴落在他剧痛的小腹上。
痛!痛痛痛!
剧烈的疼痛激发出身体里最后的求生本能,他挣扎翻滚,“砰”的一声,再次撞在玻璃之上,皮肤之下的鳞片像一把把钢刀,要戳破他的皮肤而出。
虚汗、眼泪、血水,接二连三的阵痛挨过,实验箱背后的观察人员似乎终于有了动静,蓝色的
', ' ')('药水灌了进来,缓慢的淹没他的口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长佩的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蜷缩在角落。
喉咙底已经沙哑的没有力气再叫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唇瓣上的一片烂肉。
可眼泪还是在流,可心脏还是在跳,可他还是活着。
毫无尊严的活着。
他早该习惯这样活着。
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他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甚至连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性命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甚至、他甚至不知道,何晋江又想要把他变成什么样。
从鱼变成人,再从人变成鱼,只要何晋江想,研究人员一定能做到,至于他愿不愿意,他痛不痛,他那点可笑的尊严,那些都不在何晋江的考虑范围内。
身边的药水在退去,原本旋在头顶的那件西装外套随着水位的下降落了下来,轻柔地落在陆长佩的脸上,像是淬了毒的吻。
陆长佩已没有力气挣扎拒绝,只能睁着眼迎接铺盖而来的黑暗,在那人的气味之中无处可逃。
这次的实验都要持续多久呢?
他们又想剖开哪里?鱼尾,肚子,还是全部身体的骨骼?
他还能活着出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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