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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远方的来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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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他洛斯

||西里西十字街3号

||四月二十九日

致友人:

敬自由。

您好吗?我很久没有收到您的消息,也没有您的信。

我期待您从翡冷翠来一趟西里西,好让我把察奇卡先生这本《亚瑟》给您。已经太久了不是吗?久到现在提笔的我已垂垂老矣。

承萨维尔先生夙愿,他一直很想知道这本《亚瑟》是哪里来的,我一直忘记告诉他,所以只好跟您说。其实,很多年前我有幸看过察奇卡先生的原稿,是用萨拉语写成的,原名叫《深海交响曲》。万分庆幸您和我、索拉·丹弗斯先生、察奇卡先生都是精通萨拉语的人,所以我要将萨拉语原稿也一并赠与您。

察奇卡先生去世后,《深海交响曲》原稿也一并散佚。丹弗斯先生与我一起搜寻回了部分,原谅我当时有要事在身,故无法与丹弗斯先生一起做《深海交响曲》的修复与翻译工作。况且您知道,萨拉语中只有小节句和散句两种常用句式,小节句靠近现代语法结构,还可以简单翻译;而散句成句自由,有太多的补足词虚拟词意与特殊语法结构,翻译太过困难老天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称之为“语法”,现代语言结构完全无法代入或参考。与察奇卡先生其它着作不同的是,他的其它作品主要由小节句写成,有散句或其它语言掺杂也在少数;而《深海交响曲》则全篇用散句写成。老天!

丹弗斯先生花了二十年时间,将《深海交响曲》补成了四个版本,但其实无论哪个版本他都不尽满意,可他没有时间了,于是将四个版本进行整合,重新命名《亚瑟》。文章出版后您知道的,大获成功,但这也是丹弗斯先生受到批评最多的一部文稿,连带《亚瑟》和察奇卡先生也多受非议。我私心认为丹弗斯先生不该受到如此批评,《亚瑟》和察奇卡先生也是。那段时间,也就是弥留之际,他给我来信说,“我亲爱的朋友,兰,我很愧疚,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察奇卡,尽管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但是兰,我想至少在《深海交响曲》这本察奇卡一生的封笔也是巅峰之作的翻译上,我是失败的。所以我给它重命名《亚瑟》来逃避现实。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用萨拉语去写这些文章,如果他是为了考验我——他最忠诚的朋友,那我想我要让他失望了。”他的那封信我到现在还能完整背下来。他最后说,“兰,你知道我爱他,他该上天堂,但我注定要去地狱了。”我记不得当时读到这句话心里有多慌张,我一定要去找他,但迟了一步,在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离世了,自杀。您知道吗,他特意让这封信在邮局扣留了七天,直到他下葬了,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我才收到这封信。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丹弗斯先生放弃胃癌治疗回到家后不久因无法忍受病痛折磨而自杀。随着那封道别信而来的,是这本他做过批注留过手札的《亚瑟》,和萨拉语《深海交响曲》仅剩的部分原稿。

现在我要将它交给您。我老了,太老了,老到西里西图书馆八千一百五十万四千三百七十九册藏书我都翻遍了。如果您有兴趣,可以随时来西里西图书馆,我和我的接班人打过招呼了。如果我恰好不在的话,她会接待您的。

希望您一切安好。

洛伦·兰

四月二十七日

《切拉勃利戈的祭诗》

ks察奇卡着,索拉·丹弗斯译,洛伦·兰校。

xxv~xlv

远行的人忆起,

高高的白玉台上

神曾停留在那里;

饮下流淌的阳光

制成的酒;

品诵吟游诗人们

编汇的切拉勃利戈史话

和赞颂的爱情。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旅人们这样说道着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鸟雀们这样鸣叫着

“敬那永生不死的爱——”

长云对默然的树歌唱着

树于是落下几片叶子

——是梧桐,

落到夕阳流淌的河流中

落到神的酒杯里。

白玉台上的神看着,

看着

笑而不语。

已经近午夜了。

十年后弗朗西斯·萨维尔再次站在西里西图书馆前,听见不远处的汽笛声夹杂飘香的咖啡丝丝的苦味,恍惚忆起十年前他和艾瑟夫相遇的那个下午。那个时候西里西的街上还栽着一圈梧桐,咖啡店的老板娘也很年轻,十字街上还开着艾瑟夫最喜欢的那家唱片店。

十年间又飞逝过多少午夜。在萨维尔的记忆里,十字街头有风、红、紫、咖啡的苦味、黑玫瑰的刺和铜色的子弹。艾瑟夫很少去酒馆,一旦去必定拖着萨维尔一起,每次都妄图把他灌醉可是他自己往往先醉。“弗朗西斯——”这时候他喊,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我所有的诅咒来自于被爱的人,对此我上交了我的灵魂——”然后他呷一口酒,问:“弗朗,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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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给我以诅咒的人……”“啊,对,弗朗。我的缪斯,我的神啊。”然后他摇摇头,将那沾着酒香的领口微微扯开,“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诗,弗朗。”“你三天前才和我说过这句话,阿森德兰。要是你清醒,就绝对不会再说一遍。”萨维尔无奈地说,“你醉了。”

“不,我没有。”艾瑟夫抬起头,他的眼睛内倒映着远处可能是油灯,但远比那明亮的辉光,像闪烁着一片星星。酒馆内放着他最喜欢的那首,由察奇卡的作品《亚瑟》改编的一首歌。“我在碧浪之巅,沉沦于消逝的幻想。那远方的爱人啊,我与你蹚过海平面相见……”艾瑟夫顺着调子哼了两句,虽然不着调,倒是非常好听不只是萨维尔,听过艾瑟夫哼歌的人都这么说;哪怕他现在醉了也一样。“我喜欢察奇卡的作品,弗朗。可是我不喜欢他的翻译丹弗斯;就像我喜欢《在海面下》的旋律,可是我永远读不懂它的歌词,哪怕它由察奇卡着写。”他絮叨着将这段话翻来覆去地说,翻来覆去地说,一直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一直说到翅羽朦胧的黑鸦飞离教堂;一直说一直说,似乎要把这段话刻进萨维尔的心里,好让他永远不要忘记才善罢甘休。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阿森德兰,——萨维尔想,那他当然乐意替他记着。可是抛开这一切来讲,他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这家酒馆的味道不好吗?”艾瑟夫突然探过身子,凑到萨维尔身前来。他们的距离那么得近,鼻尖几乎挨到一起:艾瑟夫琥珀色且明亮的眸子里带着将要溢出的笑,——至于他是真醉还是故意为之,我们无从得知——然后他问,“你怎么都不喝啊。”“……因为我要把我身边这个醉鬼带回家去,所以我必须保持清醒,阿森德兰。除非你想我们一起露宿街头。”萨维尔将人按回座椅上,但是某个醉鬼浅金色的半长发擦到他肩头黑色风衣褶皱的那一点点本不该存在的痒意却开始发烫,即使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沾染上了酒气。在酒馆中,在人群里,在暗黄的灯光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迷离,空气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暧昧,像铜壶里旋转的酒液和浮动流淌的音乐。如果坐在他身边的人换一个,艾瑟夫应当正和她接吻。

“啊,弗朗,你怎么不说话?”艾瑟夫摇头晃脑地问了一句,不死心地又凑过来,萨维尔只好微微偏头,好让某个醉鬼毛茸茸的脑袋可以枕在他肩上而不至于掉下去虽然萨维尔觉得那会很喜感,但他只是轻咳一声,然后抿了一口酒。“弗朗?弗朗?弗朗西斯——!!!”声音从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下闷闷传出,某个醉鬼因为没听见应答而不满意地叫起来。萨维尔“嗯”了一声,确定艾瑟夫可以听见,然后他以为对话会到此为止,没想到某个醉鬼并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啊,弗朗,你还记不记得西里西图书馆的《亚瑟》?”

“我记得。我不但记得,我还知道你每次一翻开这本书就会冲我抱怨丹弗斯的翻译。”萨维尔支着头,黑色的风衣外套在酒馆映着昏黄灯光的木台上压出几道褶皱,惹得艾瑟夫盯着它看了许久。萨维尔则趁着这个空档拎过铜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浓醇的酒香依然盖不住颈侧传来的燥意。萨维尔定了定神,才继续说:“尽管我并不明白丹弗斯的翻译有什么不好。”“不——弗朗,并不是这样。翻译过的文章就丧失了一部分原有的美感了,可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丹弗斯没人知道察奇卡的原稿长什么样,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艾瑟夫抬起脑袋,声音不大地反驳,“被爱的人可以是缪斯,但为什么要被冠上‘给我以诅咒的人’?还有这首诗为什么要叫《在海面下》?我一直理解不了。你呢?弗朗,你从不提起这些。”

萨维尔闻言愣了一下,他不是从未提及,而是没有想过。他并不在意察奇卡的作品或丹弗斯的翻译如何,在西里西和《亚瑟》的邂逅最开始在他看来也像是一场荒谬的空场表演,一场喜剧般的意外——他对文字的敏感度极其低下,大部分时候只是为了消遣,就像音乐,酒精和性爱一样,但后两者完全勾不起他任何兴趣。

艾瑟夫还在喋喋不休,毛茸茸的脑袋又倚回萨维尔肩膀上;尽管如此,萨维尔还是十分有耐心地听着这段已经不下十次——这应该是是反对当地政府的檄文。他是萨林族系的最后一个人,最后一个知晓萨拉语萨拉句式正确用法的人,换言之,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萨拉古咒语的人。他本该为他的族系传宗接代,可是自从他遇见我,他产生了很多他认为可耻至极的念头,而这些,在我和他合作的二十四年中,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以至于到他死我都没有明白。可是我爱他,兰,自他去世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和他坦白,说明白,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我一直是个懦夫,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比我没有勇气承认别人对我和对他、他的作品的所有褒贬评价还要严重。我甚至将他的《深海交响曲》改了名字,他要是知道了估计能气得醒过来。我倒希望他回来然后狠狠报复我,对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了。逝者已矣,可是我没法介怀。《深海交响曲》我翻译了四个版本,现在我已经将初稿全部烧掉了。我亲爱的朋友,兰,我很愧疚,我不知道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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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见察奇卡,尽管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但是兰,我想至少在《深海交响曲》这本察奇卡一生的封笔也是巅峰之作的翻译上,我是失败的。所以我给它重命名《亚瑟》来逃避现实。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用萨拉语去写这些文章,如果他是为了考验我——他最忠诚的朋友,那我想我要让他失望了。兰,我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他对于萨拉语的执着,可是为什么哪怕他执着于此,他生前都没有编写过哪怕一部有关萨拉语的整理?萨拉句式也随着他的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我想你是懂一些的对吧?毕竟你能完整背下来他的《深海交响曲》中你看过的部分,哪怕你只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感谢你,从二十年前就在想。另外,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那些自认为可耻的心思吧,他死后我读了他写过的所有文章,从第一部由小节句写成的半自传性质《坎狄拉夫》到最后一部由散句连成的自由体英雄史诗《深海交响曲》,他像个哲学家一样永远在挣扎和自我颠覆,为此不惜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灵魂。《坎狄拉夫》的主角坎狄拉夫的名字是他的自造词,这无疑是一种对萨拉语的背叛,萨拉语中是不存在自造词的。这个词的组成符合现代用语,很明显是他用现代语创词后再将它们强硬翻译成萨拉语。《切拉勃利戈的祭诗》中他将萨拉语的小节句、散句和现代语混合起来写,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但里面的几行诗“那旅人已随着秋风逝去/他认识到自己/必将死于胃中蛇的纠缠、过去已如尘土/谁将那初春的种子埋葬”1375行~1379行,这几行诗句脱胎自萨拉祭诗,他做了一些改编,但不管你信不信,他预言了我的死亡。而“藤蔓纠缠着/骑士的剑/当地的老者/告诉行走的细燕、无垠的古神/将它命名为爱”和“山谷的风撕扯着/北方来的太阳花/垂落着/最后一颗/天空的星星”4980行~4985行,5017行~5021行这两段诗则分别是在讲他自己,他和我。我很后悔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但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兰,你知道我爱他,他该上天堂,但我注定要去地狱了。

弗忒洋的风是无形的,却可以带走一切存有的东西,无论是西里西十字街上的玫瑰,出膛的子弹,摆满向日葵的坟茔,甚至沿海的塔他洛斯。长长的天光穿过大风,照向西里西图书馆遥不可及的尖顶,被那飞过的群鸟遮掩又出现。那是浦尔密广场的白鸽,听说其中的一两只来自遥远的翡冷翠。远处的夕阳淋漓,落在深深的巷子中像朦胧的雾,灼烧深深的灰尘。而尘土喧嚣下,是拔地而起的浦尔密军校,交叉的枪管和出膛的子弹组成的铜色校徽被未散尽的乌云衬托出白日的锋芒。无论过往行人行色匆匆形容冷漠,或是红灯区贫民窟鹄面鸠形鹰头雀脑,都无人提及这森严壁垒下的学校。至少,战争的枪响已足够令他们住嘴,除非他们永远不想发声。

谁都知道战争仍没有结束,塔他洛斯与沃夫利亚时隔多年仍僵持不下,清醒者们已疲惫,堕落者们皆堕落。那些比民众多一丝学识,但无法混迹上流社会的学者们——或是不屑,或是不能——都明白,西里西的图书馆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也有他们,包括这个民族,这个社会,这个国家的未来。谁都清醒地明白,政治家们在乎任期和钱权,上位者们在乎地位和利益,他们眼中容不下这个世界的未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既得利益,就像灯丝认为自己足够明亮,所以希望黑夜永存以凸显自我价值,但它们并不明白阳光才是植物真正需要的。而大发战争财的人则更希望这个世界永远混乱下去,因此多的是表里不一的善者,一无所知的恶者,深受折磨的清醒者。

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走向灭亡的世界,这个由出生开始就注定走向死亡的人所组成的世界,并不存在传说中的救世主。而在毁灭中诞生美好,在荣光中走向堕落,才是对人类真正的讽刺。

但风明白,那飞走的白鸽明白,西里西图书馆中的每一张书页都明白,美好值得珍视,无论是出现在什么背景、什么环境下的美好,都值得珍视;像洋流带来流动的生命,奏出来自深海的交响曲。

“弗朗!”男孩清脆的声音钻进萨维尔的耳朵里。他刚抬手接下向他扑来的超大人型金毛,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石梯下,洛努斯拿着灰色的文件夹向他走来。毛茸茸的痒意从脖颈蔓延到脸颊,萨维尔才想起来艾瑟夫其实比他还要高一些,但是仗着自己年纪比萨维尔小和萨维尔对他无法计量的容忍度,每次见面艾瑟夫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只是这拥抱持续的时间不好说,要是萨维尔没有什么表示,某个金毛的年轻人可能就真的挂他身上了。那样的感觉很温暖,像抱住一个毛茸茸的小太阳,而且还是会发光的那种。如果忽略伊提·洛努斯教授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萨维尔是不大愿意把艾瑟夫从自己身上扯下来的。——至少我不会拒绝他,他这样想。只是这样想的某位先生并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光明正大说出来而已。

洛努斯笑骂了一声:“臭小子。”看着自己的同僚兼组长一脸“我很为这臭小子骄傲但他居然敢不等我下课就提前一分钟跑出教室还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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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到我的好同僚身上不撒手并且我的好同僚还一脸柔情所以我很怀疑我的好学生和我的好同僚的关系”的表情,萨维尔默默扯了扯艾瑟夫的衬衫扣子,示意他先等会儿再抱教授到了,艾瑟夫才抬起脸撒了手,但一只手还是默默拽住了萨维尔黑色风衣的后腰带,将衣服拽出一道长而直的褶子来。

“怎么了?你看上去很高兴。”萨维尔一面不动声色地问洛努斯,一面悄悄地将一只手绕到背后,捉住年轻人在他后背无声作乱的手,用了点力道捏住他的腕骨,但在看到艾瑟夫“弗朗你怎么这样有点疼哎”的眼神后,他还是默默松了手。——万恶的精灵,他想。“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朋友,”洛努斯说道这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综合素质测评是学校第一。”“那很好。”萨维尔评价。“只是他直接在莫格利·恰德提老教授关于塔他洛斯在格里厄力挑起南城战争的演说中拆了老教授的台,我当时在教授席差点当场笑出来。”洛努斯此言一出,萨维尔又看了艾瑟夫一眼,后者则回以无辜带笑的眼神。艾瑟夫才不怕呢,他倒是担心过他的好好先生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对他有所不满,直到他听见萨维尔被告知此事时发出了极其不明显的“噗”的一声,他的担心终于烟消云散——至于洛努斯,那算了吧,艾瑟夫觉得要不是有那么多军校高层在场,他亲爱的伊提·洛努斯教授能当场站起来给他鼓掌叫好。

“这又没什么关系。恰德提教授早就不是调查组组长了。”萨维尔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再次悄悄地将一只手绕到背后,试图捉住年轻人在他后背自他松开手后继续无声作乱的手,只是这次他没能捉住——“你说得对,现在调查组组长是我。”洛努斯笑弯了眼睛,“不过说到调查组,艾瑟夫,今年你毕业后打算去哪里?如果你不想去军部或者进入军队,可以来隶属军部的调查组。”

艾瑟夫正要回答,他身侧的人率先开了口:“洛努斯,调查组并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你清楚的。”萨维尔微压眉头,言语间透露着不快。但是他突然间愣住了,艾瑟夫主动握住了那只他试图抓住他的手。艾瑟夫的手心很暖,他用不大的力道紧紧握住萨维尔的腕骨,就像刚才那样,只是没有短时间内松手,好让手心的温暖传递到萨维尔冰凉的皮肤上——二月的寒风真不是开玩笑的。然后他又靠近了萨维尔一点,将下巴搭在萨维尔肩上,将他一丝不苟的黑色风衣压出几道褶皱。他微微一动的触感仿佛六月的风,而萨维尔像一株刚刚长成的蒲公英,似乎马上就要随风而起;但艾瑟夫将他按得牢牢的,虽然他比萨维尔还要高一些,这样的动作以至于他自己只能弓着腰,但弓着腰的年轻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艾瑟夫一手在萨维尔背后扣住他的手,指骨则几乎要贴近那刚刚被某位先生默默扯过的衬衫扣子,可想而知他们靠得有多么近。除了风,没人意识到这一点不合时宜的暧昧;当然也除了风,没人知道艾瑟夫也想把另一只手扣在萨维尔那被风衣腰带勒得很紧的劲瘦腰上。

于是艾瑟夫隔着萨维尔的肩膀向洛努斯眨眨眼,乘着萨维尔还没反应过来,示意洛努斯他和萨维尔一个意思。洛努斯露出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但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觉得自己要忙死了,还要应付某个时不时给他添乱的小鬼。今天艾瑟夫当场拆了恰德提的台,后果是老教授甩甩袖子走人了,这就代表着洛努斯又要去副校长室忙一阵子。顺带一提,莫格利·恰德提原先是浦尔密军校的教授兼副校长,带过的学生里包括萨维尔和洛努斯;洛努斯左右逢源,比起萨维尔的谨慎且安静,他更受军部看中一些。所以后来伊提·洛努斯毕业后接任调查组组长的位置,也成了军校的教授;萨维尔则进入军部,不久退出军部后进入调查组,在军校没有申请职位,但是经常会被洛努斯拉过去帮忙。而且,萨维尔在十字街有住处,在军校有宿舍但不常住那里,所以他和艾瑟夫的第一次见面,告诉他自己住在浦尔密军校确实带了点逗人的意思。但是他很快发现艾瑟夫比他更惨一些,这位年轻人也不喜住宿舍,但是在校外租不起住处。萨维尔还记得年轻人对他说起此事时——那是又一个图书馆相见的下午——脸上多少带了些窘迫,那时他们已成了很好的朋友,但年轻人依然有些支吾:“弗朗,我……出生在勒萨默斯的籁耳撒列薇尔,也就是塔他洛斯和沃夫利亚交界处的一个小海港。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塔他洛斯人,那儿流亡的人特别多。后来那儿……算了,后来我来到西里西,身无分文,在图书馆做帮工,兰先生给了我很好的住处,但是我离开图书馆后,除了住军校就别无选择。可是我不喜欢住那里,至于原因,弗朗,我说不上来。”萨维尔垂眸静静听着,他用指骨轻轻敲着桌面,来掩饰自己心里的难受。艾瑟夫的描述像一根长长的鱼刺,从咽喉直直刺到他心底。有什么东西顺着那鱼刺扎过的地方细细密密地碎裂弥漫开来,可能是血,也可能是那消化不了的痛楚,像细密的毛细血管一样,从鱼刺上网罗至全身。他当然听说过勒萨默斯的籁耳撒列薇尔,一个以流亡者、逃兵、混血儿闻名的小海港。海港早就于多年前废弃,籁耳撒列薇尔在战乱年代很快成为三不管之地的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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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后来塔他洛斯政府派军队清洗了那个地方,因为要进攻沃夫利亚的军事要塞凡尔顿,籁耳撒列薇尔就成了战略要地——这本来是塔他洛斯和沃夫利亚交界处的最后一块净土。年长者沉默不语,年轻人很快没再说话,气氛一度沉寂下来,萨维尔才斟酌着发出邀请:“那……你要不要来和我住?”

艾瑟夫很久没说话。图书馆深处的烛火依然明亮,深深地倒映进他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火焰舔舐着琉璃,睫毛下的阴影深不见底——朦胧着,烛火将他心口烧出了一个洞。他只好抬头看萨维尔的眸。萨维尔的眼睛是紫色的,他在很认真地看他,在他的眼睛里艾瑟夫看到了自己,于一片紫罗兰色的春天里。——那不是玩笑。那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可是图书馆里如此安静,心头的火焰还在烧着,烧着,像洪水猛兽一般喧嚣。“真的?”他问。

真是糟糕的应对。艾瑟夫想,也就萨维尔能容忍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愚蠢问题。可是年长者似乎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意思上的不妥,反而认真地回答:“嗯。”

白鸽飞了起来。

于是那天艾瑟夫回宿舍整理收拾打包提交出校住宿申请一气呵成并且在洛努斯的注视下跑出校门。他那位身披黑色风衣的先生正在校门外等他。直到那交叉的枪管和出膛的子弹组成的铜色校徽已经变得遥远,直到站到萨维尔身边,艾瑟夫才停下来,笑得那样高兴,仿佛天空中有流星为他坠落了一样。

萨维尔自己的公寓不大,关上门,入目是一间小小的客厅,地上铺着大大的地毯,白色的纱帘遮住了阳光,角落里堆着很多书,但是码得很整齐。萨维尔将黑风衣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指了指卧室,示意艾瑟夫把东西都放到那里面去。卧室里对着床的是落地柜,柜子里萨维尔的衣服只占了一小半,还剩下很多空间,足够艾瑟夫放衣服。萨维尔的床上还堆着几本书,他似乎意识到了一些不妥,于是进了卧室将几本书拿起来。二月风寒,萨维尔也没穿几件衣服,风衣下是一件很薄的褐色高领毛衣,紧紧贴着肩膀和腰。背部随着他弯腰拾书的动作绷出一道漂亮的曲线,像白鸽高高滑翔时展开的翅膀,在风中颤抖着羽毛。

“行了艾瑟夫,别冲我眨眼睛。”飘远的思绪突然被拉回,艾瑟夫才意识到自己发呆了。他听着洛努斯好气又好笑的声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搭在萨维尔身上。似乎心有灵犀一般,萨维尔也没忍住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那双极漂亮的紫色眸子里装着艾瑟夫,他的琥珀色眸子,他的金发,他紧抿的薄唇,在他的眼睛里艾瑟夫看到了自己,于一片紫罗兰色的春天里。但幸好,他没有看出他浮于眼底的异样情绪。尽管这样,艾瑟夫还是赶忙抬起脑袋,拉着萨维尔往校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啦弗朗我听你的,不会去调查组的。”萨维尔被他拉得转了个圈,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跟一脸恨铁不成钢表情的洛努斯告了个别,突然反应过来艾瑟夫话里的问题:“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森……”

“嘘,弗朗,别说话我知道。”艾瑟夫突然凑近,用一根手指贴住萨维尔的唇。他的手指也是温热的,像四月天里最暖的春风,吹进萨维尔紫色的眸子里。萨维尔顺从地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将艾瑟夫的手指移开。他的动作很慢,柔软的指腹拂过下唇,就像蝴蝶还给了春天一个吻。然后他很快明白了艾瑟夫此举的用意。

浦尔密广场上的白鸽突然成群飞起,白鸽离了地面,原本阴影沉淀处霎时天光倾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弗忒洋的大风吹走了白色的阳光和黑色的阴影,只留下这灰色的世界:灰色的行人和灰色的大街小巷。叮铃声随着风从远处传来,一叠又一叠,像重叠扑散的海浪,与白鸽拍打翅膀的声音相融着,一浪又一浪。“这是风和羽翼的交响曲,就像萨拉语中为风与羽翼的神萨拉唱的祭歌一样。风总是说着自己的语言,比起我们,窗下的风铃听得最为清楚,它们会记下所有,风的朗诵,风的咏叹调,风的交响曲。”艾瑟夫笑眯了眼睛,他的声音也很小,很轻,在萨维尔听来,仿佛也成了这曲子的一部分,随着忽高忽低的风铃声起起伏伏。“你知道吗弗朗,以前我也经常坐在岸边,籁耳撒列薇尔的晴天真的很美,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随着起伏的海浪游荡,像一条一条金色的小船,海风是它们的水手,海鸥是海风的航标。”艾瑟夫转过身来倒着走,再过一个路口,就是西里西十字街的街头;不远处已可以看见西里西图书馆的尖顶,忘了说,西里西图书馆的窗下挂着成串的风铃,兰先生总是很爱这个,当它们晃动时,便可以听见风带着水汽的碎语,从远处的弗忒洋来,或许它们还会一路说到遥远的翡冷翠,借白鸽的翅膀继续下一段大陆或者海洋的旅行。

“去图书馆?”萨维尔问,“还是咖啡厅?”“不。”艾瑟夫冲他笑,“去酒馆!”听此,萨维尔无奈地笑笑。十字街头有风、咖啡的苦味、白鸽的羽毛、红玫瑰的花瓣和银色的风铃的合唱。艾瑟夫很少去酒馆,一旦去必定拖着萨维尔一起,每次都妄图把他灌醉可是他自己往往先醉。——这点你得足够信任萨维尔,相信他,无论多少次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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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这时候他这样说,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我所有的诅咒来自于被爱的人,对此我上交了我的灵魂——”旋律轻灵地跳跃,艾瑟夫摇头晃脑地说着话。“我注定囿于深海,在深沉的海面下。在籁耳撒列薇尔的夏天就知道,海浪告诉我,我会爱上你。”他絮叨着将这段话翻来覆去地说,翻来覆去地说,一直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一直说到翅羽朦胧的黑鸦飞离教堂;一直说一直说,似乎要把这段话刻进萨维尔的心里,好让他永远不要忘记才善罢甘休,只是最后一句话他只说了一次,混在那句“对此我上交了我的灵魂”的歌声中,没敢让旁人听清。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阿森德兰·玛莫里科依·艾瑟夫,萨维尔想,那他当然乐意替他记着。可是抛开这一切来讲,他并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在酒馆中,在人群里,在暗黄的灯光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迷离,艾瑟夫还在喋喋不休,毛茸茸的脑袋又倚回萨维尔肩膀上;尽管如此,萨维尔还是十分有耐心地听着这段已经不下十次——这应该是第十二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萨维尔想——的对话。“你总是这样,弗朗,在我面前几乎不碰酒。难道是因为这家酒馆的味道不好吗?”艾瑟夫突然探过身子,凑到萨维尔身前来。他们的距离那么得近,鼻尖几乎挨到一起:艾瑟夫琥珀色且明亮的眸子里带着将要溢出的笑,像铜壶里旋转的酒液和浮动流淌的音乐。——至于他是真醉还是故意为之,我们无从得知——萨维尔将人按回座椅上,但是某个醉鬼浅金色的半长发擦到他肩头黑色风衣褶皱的那一点点本不该存在的痒意却开始发烫,即使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沾染上了酒气。“……因为我要把我身边这个醉鬼带回家去,所以我必须保持清醒,阿森德兰。除非你想我们一起露宿街头。”空气中充斥着无处不在的暧昧,在波动的音乐中起伏,像塞壬的歌声模糊着爱与克制的界线。萨维尔从没有如此刻一般意识到某些问题,某些一直被他压抑在心底、从而忽略过去的问题,就像他的双眼里有过艾瑟夫,于一片紫罗兰色的春天里,却从未有过他自己。

停驻船帆上的海鸥突然成群飞起。海鸥离了船舷,原本阴影沉淀处霎时天光倾泻。这是海面上难得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格勒斯海比起依德利亚的更蓝,阳光洒在蓝色的海面上,随着起伏的海浪游荡,像一条一条金色的小船,海风是它们的水手,海鸥是海风的航标。浪涛声随着风从远处传来,一叠又一叠,像摇头晃脑的风铃的叮铃声,与海鸥拍打翅膀的声音相融着,一浪又一浪。亚瑟知道,比其他,比起这翱翔的海鸥,岸边的海螺听得最为清楚,它们会记下所有,海的朗诵,海的咏叹调,海的交响曲。于是他决定将其中之一赠与格勒斯王,作为来客的礼物,这海之塞壬的献礼。

他多想邀请格勒斯王一起来赏这海湾的景,以往诃夫亚会陪他一起来,静静地在沙滩上坐着,但现在他已属于这格勒斯城中最美的花朵;他可以肯定,格勒斯王会爱这片海,一如这位温柔的王爱这片土地,爱这城中的人民。瞧瞧,多好啊。格勒斯的人民不用沉溺于战争与阴谋,不用远洋过海,不用在这看似是自由实则是禁锢与囚笼的大海上漂泊一生。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天使不曾降临,有的只是海鸥的羽翼扑闪,和塞壬遥远的歌声。他日复一日看着大海,船员们如此明白,他们终将消逝于大海,就像塞壬消逝于鱼群,永远成为海浪交响曲中的一个音符,或许会在茫茫的时空中偶尔被海浪提起;格勒斯、格勒斯王又是那样与他们不同的国家,那样与他们不同的君主。

海浪依然平静,让他想到格勒斯王曾踏过的花园里丛丛的花与叶;那儿没有遥远的海鸥,但是有触手可及的夜莺,日落时,花叶与海浪被染成同样的颜色,像王的王冠或者他的金发,他也曾将要接受那样的荣耀,亚瑟·依德斯,这位异国的俊美年轻人,究竟是凭什么牢牢抓住了格勒斯王的视线?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得而知。或许是格勒斯王在他眼中看到了那不曾见过但是深爱着的大海图样,或许是在他的头发上看到了高高的宫殿里从未有过的灿烂阳光,或许是在他的面孔上看到了为他指引着可以超脱他平淡一生的方向,直到看见亚瑟·依德斯,那王的枷锁才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堕落自那无人到达的天堂。或许夜莺懂得海鸥的自由,却忽略海面的狂风恶浪;或许沉淀沙中的海螺,也爱过夜莺的独唱。

【索拉·丹弗斯手札】他是洛阁【注】,却不知格勒斯王也如萨拉一般爱着他。

【注】“以及,在神萨拉目光中诞生的,

阿弗云安索斯的洛阁

生性怪癖,司管时间

传言萨拉曾与她相恋,

在底里斯大原的边界

沉眠于离诺里斯冰山群深处,

萨拉于她身边

陪伴寂寞千年。”

——《萨拉祭诗》

斯提特-白-艾尔雅、格丹尼-萨里萨亚古抄本

离诺里斯,萨拉语译被封存的、遥不可及、深不可测的,异译神所隔离者、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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