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七零二章 天魔</h1>
出门来的是万象王府一位官家,在府颇有些地位。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管家大位,秦吹鲁莽拦路立刻引来恶奴围拢,所幸管家大人刚刚办过一桩好差事,得了王爷夸赞,正是心情大好时候,摆摆手屏退下人,看了看秦吹手玉玦,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从哪里见到过......又仔细回想,片刻后恍然大悟,问秦吹:“你与陈老师如何称呼?”
陈姓之人为饱学之士,满腹经纶见地非凡,深得王爷赏识,引入府内常驻,平时专责为诸位王子师范,王爷有大事举棋不定时都会向他讨个主意。
除了王爷外,府上下都敬称其为老师。管家大人依稀记得,陈老师的腰间就常挎着这样一块玉,据说为其族徽,虽不值钱却格外珍惜。
秦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含糊道:“故人渊源,求请贵人指点。”
管家见秦吹模样老实,也没做多想,带上他回府去见陈老师。后者扫了佩玉一眼,似是知道怎么回事,根本无需秦吹解释便对管家笑道:“是我家外姓晚辈,多谢管家。”
得了陈老师相助,后面的事情自然舒畅无比,秦吹就跟在陈老师身边,做了个书仆。很快小王子出生,王府里的规矩大得不得了,秦吹自是不敢去撩开小王子的裤管看胎记,不过他心眼灵活,没怎么费力就打探得知,小王子也和洪公子、霍公子长了一模一样的胎记。
小王子是早产婴儿,日夜哭闹不休,想来是小小的身体不舒服吧,多少名医御医来诊治,可这先天不足药石难补,都止不住他的哭闹,直到一天,陈老师去探望小王子,秦吹得以跟随身后,便如洪公子幼时一样。秦吹才一跨入门槛,小娃娃登时止住哭声。
这还不算完,那么点的一个小东西,手舞足蹈躁动不休,好半晌才有人会意,他不要乳娘来抱、非得要去秦吹怀。这是如何也使不得的事情,还是陈老师发话:“就给他抱一抱吧。”
王爷就在房。倒是个和善之人,笑呵呵地一点头。没太当个事情,而小娃一入秦吹怀,立刻咯咯咯地欢笑起来!秦吹心百味杂陈,努力再努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此事在王府被引为奇谈,王爷特意传令,调了秦吹来王子身边听用,自那之后,只要他在附近王子就一定开心快活,他若不在。小王子是哭是笑可没人做得了主!
随后几年,小王子长大了些,对秦吹更是依赖得紧,奴凭主贵,秦吹在王府不大不小也算个要紧人物了。这天里,他正陪小王子院玩耍,陈老师走了过来:“秦吹。你且随我来。”
小王子交予旁人照料,秦吹跟着老师来到偏僻处,老师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伸手摸出一小袋金子塞入秦吹手,后者莫名其妙连忙推辞:“您这是作甚?”
“我这块玉玦。乃是年轻时偶遇仙家所得,仙家曾说,有朝一日若有人持一样玉玦找你,他的事情你当尽力相助。”陈老师先简单交代过渊源过往,这才继续道:“你还不晓得,当今天子无后,且年事已高...已然选了小王子过继龙庭。来日他便是万岁爷了。”
相士留给秦吹那封信里早都点明此事,秦吹如何不知?可即便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的大欢喜。见他满脸喜色,陈老师顿足焦急:“你怎地还欢喜...小皇子如此依赖你,不久以后他入宫,你必会于他同行,侍奉于左右的。”
这个时候秦吹仍未反应过来,还开心点头来着:“如此最好,我愿永奉小王子......”
“糊涂啊你,男子入宫侍奉皇帝,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怎不想想,要挨上那一刀!此事绝无更改,你大难临头。”陈夫子讲话分人,对贵人时引经据典辞藻繁华,对普通人就说普通话:“念在仙人渊源,我岂能看你被强送入宫受此酷刑。这包金子与你,加上这两年你攒下的佣薪,后半辈子不用愁了。事不宜迟,待会我会出去采买几卷古籍,你与我同行,途...逃去了吧...倒时记得在我脸上打一拳,得见血。”王爷家奴不能随意进出府邸,想要出门非得有门牌不可。
哪个男子衣食不愁,会自甘去做太监,尤其秦吹现在不老不小,四十几岁正是精力充沛时候。
手里拿着那袋金子,秦吹呆住了。陈老师叹了口气,知道他和小王子感情深厚,又开解了他几句,无非‘天子身边岂会疏少照顾,不多你一人’之类,跟着又一推他肩膀:“你回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我在门口等你。”
木木然,秦吹返回屋去,但半个时辰过后,陈老师没在大门口见到他,找到房间一看秦吹就坐在椅子上,仍发呆。
“你怎地......”
不等陈老师说完,秦吹起身、摇头:“谢过老师提点大恩,我打定注意了,随小王子进宫。”
“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啊。”陈老师眉头大皱,可凭他如何说,秦吹都心意已决,手金子也还给了他。如此,秦吹追随小王子入宫,净身后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但还是撑了过来,不久后做到首领太监,周全服侍于小万岁身边。
一晃又是二十年过去,小皇帝早已亲政,颇有建树,秦吹则是古稀老者了,可他耳不聋眼不花,精神和体力旺盛堪比壮年,旁人不晓得但他自己记得清楚,小时候父母讲过的‘怪客到,送百岁’之事,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了,老却不朽,远远有的活。
这一天,老太监闲来无事正坐在御花园的石凳上打瞌睡,忽觉有人拍他肩膀,睁眼一看居然是皇帝,秦吹忙不迭下拜谢罪。
与生俱来的,皇帝就觉此人亲近,心底把他当做至亲之人,全不在意,伸手搀扶他起来、笑道:“若是我自己经过,就不叫醒你了。正好今天我身边还有一位奇人,能预知天下事,难得一见、不可错过。这位是自南方持舟国来的大国师,与孤聊得颇为投契。”
老太监这才去注意皇帝身后之人,待看仔细,大吃一惊:外国来朝的国师,竟是当年给沧州洪家小公子算命的那位相士。
皇帝没主意秦吹的身形。请相士坐下来,兴致勃勃地询问自己将来成就如何、国运如何。虽然是天子,但这位皇帝并不太笃信天命,问起这些不过是年轻人的好奇,那时皇帝二十几岁,还年轻。
相士谦恭守礼,回答皇帝问题时大都云山雾罩,不肯给出直接答案。
秦吹就从旁边侍候着,事情虽然古怪,可是在他心里不存疑惑。这几十年里他已经见识过真正的‘古怪’,笃定得很,国师就是相士。
侍奉着,聆听着,渐渐秦吹的面色苍白了......他听得,有过几次皇帝追问关键大事,相士的回答都是:陛下莫急。两年以后才可见得分晓。
两年以后见分晓?相士的话里暗藏玄机,皇帝只道他在卖关子,秦吹却以为:大不妙!
转过天来,秦吹向皇帝告假,说是老家有个晚辈亲戚来了京城,想去见上一面。皇帝痛快答应,还特意赏赐了些礼物着他给家里人带去,这是秦吹生平唯一一次欺君。
出宫去,直奔国宾驿馆,老太监为皇帝身边红人,他不弄权但所到之处自有人迎奉,全不费力见到相士。秦吹关好房门,对相士深深施礼,口敬称仙家,小心翼翼地询问‘两年以后见分晓’究竟何意。
相士笑了起来:“好个秦吹,难为你还能听出内意思,实话讲与你知,你家恩公这一世就只剩下两年性命了。怎么样,你可还要问他下一世如何?问过也无用,其后百年七世,他都会托生于海游鱼,你想伺候也伺候不到了!”
秦吹将毕生光阴用来偿报霍公子的恩情,闻言悲从来:“这不公平!霍公子是何等好人?洪公子小小孩童,但也懂礼乖巧。当今天子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却雄才大略,仁政于四海,这等好人为何世世短命!”
相士冷声做笑:“好人坏人,与轮回何干?你被恩情蒙了眼睛么?他这三生都不得长命不假,可他曾受半点苦楚么?世世生于富贵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这样活上十年,远胜百年苦命。”说完,顿了顿,相士放松了语气:“不说他了,说说你吧,三世相奉,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放手吧。你我总算有缘,我传你一套练气法门,虽飞仙无望,但可延年增寿,可飞云踏雾,你还有大把寿数,也该自己享受了,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神奇有趣远超你想象。还有你常年当差,少归家,如今你家开枝散叶,嫡孙儿都快有孩儿了,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了,享一享弄孙...哦,重孙之福。”
秦吹在去沧州前就有了孩儿。
秦吹心一番挣扎:“仙长当知...我能有家、有娘子、有孩儿,皆因恩公照顾,我那老妻就是恩公为我主下的亲事......”说到此秦吹老泪纵横,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求仙长垂怜,怎生想个办法,救救皇帝吧。”
相士眉头大皱,不理会。
秦吹则一跪不起,整整几个时辰哀求不断,到后来相士不胜其扰,冷笑道:“想救他?好!挪你寿数于他啊,二折一,你还剩一百零二年阳寿,你说,要送给皇帝多久活命。”
数不清第几次了,秦吹又是好一阵子犹豫,最后声音发颤:“我...我...全给他,求您让皇帝添寿五十一载。”
相士一惊,看了秦吹好半晌才开口:“给他个一二十年、哪怕三四十年不就是了,全搭进去,你立刻就死?”
秦吹哭得更加凄然了:“我舍不得死啊!可一想到因我小气,恩公就少活一年,我心就疼得不行,公子教我,忠义才是为人之道,我时刻不敢忘记。”
相士沉吟了片刻:“这样吧,你也莫急着决定,你七天以后再来找我,仔细想一想,究竟要不要把所有寿数都折与他。若真能拿主意再来找我,我助你施法。”言罢不容秦吹多说,大袖一卷老太监直觉天旋地转,再睁眼已经回到了皇宫不远处一个僻静角落。
秦吹回宫,告病休养,皇帝政务繁忙,但七天里倒有六天都去看他。唯一一天没来,还派了不到十岁的大皇子代为探望。而这七天里对秦吹无疑炼狱,一边是忠义和恩公,一边是自己的性命!
七天之后他又去找相士,拿定主意,仍是原来的那个主意!
不料相士苦笑起来:“你莫见怪,其实这法术我也没把握,成功的机会不过两三成而已,一旦施法你必死无疑,可能不能转给皇帝。就只有两三成的可能,你还是先回去,再仔细打算一下,我仍是等你七天。”说完又挥袖,老太监回宫了。
七天再七天,健壮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瘦,到得最后他还是决定:赌了。大不了一死。只为了那两三成的机会,死而无憾。
相士叹了口气,不再相劝,漠然道:“那你死吧。”话音落,法术起,老太监直觉心地空牢牢的难受。一阵恶心感觉翻腾上来,张口想吐但还不等吐出什么就摔倒在地,就此身死。
而他身死一刻,空黑云满铺,轰轰雷霆炸裂,那个相士放声大笑,脸上筋肉蠕动、身上衣衫入烟流转。几个呼吸过后变成了万象王府陈老师的模样。
变化未完,面蠕动继续、衣衫改变继续,很快又变成另个惊人模样:虬须汉、长发倒冲,赤膊着裙、光脚缚铃,正是秦吹诞生时送他百年寿数的那位怪客。
怪人俯身,抓住秦吹的手用力一拉,已经死掉的秦池猛又恢复意识,站起身来,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看看眼前陌生大汉,吃惊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