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今日的行动,吕光临早便知道了,但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不得不对身边的这个少女生起一股由衷的敬佩。
几人一直站在半山腰的高地之处,直到炎江上的雾气渐渐消散,他们的视线亦更加清明。
很快的,炎江上的景象在大雾散开之后便完全而清晰地映在他们的眼前,双方对峙的情况,在宽阔的炎江上,既模糊又清晰。
吕光临一双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江面,眼见辰国的大军渡江尚未到一半,一直停在炎江南岸的早作准备了的东楚水军便扬帆待发,果然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东楚镇江节度使的水军先锋便当先领着战舰直冲尚未渡过一半炎江的辰国大军而来,双方交战的情形在薄雾化开了的江面上清晰可见,辰国并未占据任何优势,不出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登船南下的大军便不得不往回撤。
这样的情形,似乎早就在东楚大军的预料之中,对此,东楚大军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丝毫没有放过辰国的意思,不仅水军先锋追赶而来,原先停在东楚水军先锋身后的水军也发动军舰而来,似乎料定了经过今日的这一场水战,辰国防护的能力必定会下降一样。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看着江面上的激战,吕光临的额头上却是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可转眼一看眼前的阮弗,却见少女眉目平静,她只披着一件绒毛围边的披风,一阵冷风吹来,将她脖子旁边的雪白的绒毛吹得微乱,可与之相反的却是她过分平静了的容色。
吕光临原本生起来的焦急,在看到阮弗这等神情的时候,不知为何,竟是平复了一分,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阮姑娘,这……你看东楚的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如此下去,必定能登岸!”
阮弗摇了摇头,“吕将军切勿着急,尚未到我军反击的时候。”
吕光临转头看着交战场面激烈的炎江水面,那一句“现下情况我军如何反击”在少女平静的眼眸中终是没有问出来。
“孟先生,东楚水军来势凶猛,几乎全军出击,我军渡河大军已经退回炎江北岸三分之一处!”汇报的士兵,连声音都是打颤的,看着阮弗,一双不满血丝的双眼,带着深度的渴望与期盼。
可是,阮弗并没有给他期待中的答案。
“未到出兵之时”一个沉静的声音,在冷风中清晰地传入了浴血来报的士兵的耳中。
吕光临红着一双眼睛看阮弗,可很快,他就被炎江水面上激战的声音再次引过去了。
“情况如何?继续报。”阮弗的声音再次传入士兵的耳中。
“孟先生,继东楚先锋水军阻拦我军之后,主力大军已经正式渡江,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主力大军便可渡江过半!”
这士兵,早还在沔水大营的时候便知道阮弗,这一声孟先生,即便是面对少女,依旧改不了口。
阮弗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回到江面上,却没有再说话。
很快,不出一刻钟的时间,继续有士兵来报。
“孟先生,东楚主力大军已经渡江过半,我军原袭江大军已全部撤回炎江北岸,东楚先锋水军已经攻占北岸码头!”
来报的士兵气喘吁吁,一头浴血奋战过后的乱发贴在流满了汗水的脸上,几乎已经让人认不出他原先的模样。
阮弗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再等时机,不可反击!”
“阮姑娘!”吕光临大声喊道。
阮弗抬起一只手,浑身散发的气息,竟有一股多年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因为焦急而开始怀疑阮弗的吕光临想要开口的话再次生生忍住了。
吕光临不止一次与晋王打过交道,而至今为止,能给他这样的感觉的,除了在少年时期与元昌帝一起上战场的时候那少年天子带给自己的,便是如今的晋王殿下,可今日,吕光临又发现了,还有另外一个人。
阮弗眉目平静,秋眸如波,就像极致平静时候的炎江水面,可人人都知道,即便是平静时候的炎江水面,底部也是暗潮涌动,可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楚那一双冷淡的秋眸下,到底暗藏着怎么样的风波。
吕光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他也有一个儿子,儿子的年龄比阮弗还有大上十岁,更是自小跟着他行军打仗,可此时此刻的吕光临方才有这等生儿不若女的强烈而深刻的遗憾。
站在阮弗身后的无琴无声地看了一眼阮弗,在他们脚下的不远处,就是炎江北岸的码头,此时此刻,他们清晰可见,那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再次传来,“孟先生,东楚大军已在登岸!”
这一次,从阮弗口中吐出来的却再也不是前几次让他们焦急不安的等待和不可反击,阮弗目光微沉,看着炎江北岸的惨况,声音清晰地道,“从两翼截断东楚登岸之举,夺船乱阵反攻,已登岸东楚大军,一个也别放过!”
阮弗的声音并不见得多么严厉,甚至还带着女子音色里那一层抹不去的温婉,可此时此刻听来,却让人无端觉得周边的气息似乎冷冻了许多。
来报的大军激动地领命而去,吕光临激动的大笑,按剑而起,“阮姑娘果然神机妙算!我也去入战!”
可阮弗却拦住了吕光临的动作,“吕将军留步。”
吕光临有些不解得看着阮弗,只听得阮弗道,“现下还有一件非将军不可的事情需要将军来做。”
吕光临的脸上不由得严肃了几分,“阮姑娘但说无妨!”
“还请将军即刻带兵前往槐东桥,在两个时辰之内,务必要拿下槐东桥!”
吕光临眼中震惊一闪而过,而后语气坚定地道,“阮姑娘放心!”
阮弗点了点头,目送吕光临离开了半山腰处,炎江边上的大战已经继续展开了,自阮弗下令之后,试图在炎江北岸码头登陆的东楚大军被从侧翼杀出来的辰国大军截断了队伍,一时散乱,辰国大军便趁此机会,猛力攻夺东楚水军的战舰,东楚水军根本想不到辰国大军这番作为根本就是请君入瓮之举,眼见队伍被截断,腹背受敌,一场原本该是他们占据优势的水战,转眼之间,便又将优势推往了辰国。
阮弗依旧站在半山腰,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很久,今日并无可视的阳光,阵阵阴冷的寒风,确然让人心生升起强烈的不安,尤其是东楚此次派来的镇江节度使,在得到前方战报的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半山腰上的阮弗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宽阔的炎江水面上,一只模糊的队伍在被迫撤退的东楚主力大军退回道炎江中部的时候,突然带领一队战舰从侧翼杀出来,给正要撤退的东楚主力军以最致命的一击。
她知道那是逸王的军队。
阮弗眉目微闪,唇边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她突然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无琴,声音带着一丝轻松一般地道,“若是你家主子,这场战役他会如何打呢?”
无琴先是一愣,而后微微垂首,似乎是沉思一般,而后才道,“无人可以猜透王爷的心思,面对同样的战局不同的人,王爷会有不同的方法以应对。”
阮弗点了点头,摇头失笑,却也无人可知其情绪,“倒也是,若是真有人能明白了他的心思,哪里还会有如今这等局面呢?”
无琴顿了顿,抬头看了阮弗一眼,“王爷说,世上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只有一人例外。”
“是么?”阮弗笑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态度恭敬的无琴,“你想说那人是我么?”
无琴无声,算是默认了。
阮弗却摇了摇头,似乎是对无琴说的,又似乎是轻声呢喃一般,“不是我,我同样不了解他的心思,任何一个聪明人,永远都保持这似是而非的神秘,只有无法让别人抓住你,你才是主导一切的那个人。”
无琴猛地抬头看向阮弗,眼中划过一抹短暂的震惊,他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他陪着尚且年少的主子刚刚进入那险恶的战场的时候,那时候,年少稚嫩的主子口中,同样也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可阮弗没有看见无琴的震惊,或者说即便是看见了,对她而言,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强烈的反应。
她的视线又放回了炎江水面上,在逸王带领之下的大军,原本已经跨过了炎江的东楚水军已然是节节败退,混乱之中东楚大军,或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在他们步步后退的路上,始终有一条并不严守的退路。
一阵北风刮来,站在半山腰的阮弗伸出一只已经被冷风冻得发紫了的手掌,午后突然变得激烈了的北风,带了一丝小小的诡异,阮弗感受了一会儿风向,却突然勾唇笑了笑,她极少这样笑,带着轻松写意的笑意。
慢慢收回了手掌,阮弗的视线又重新放在江面上,果然看到江面上,辰国大军的大帆船,渐渐升起了风帆,在呼啸的北风中,船帆被吹得鼓鼓的,在鼓胀鼓胀的风帆里,阮弗见到一缕缕浓白色的烟雾升起,接着金色的火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醒目,接着午后突然变猛了的北风,载满了冬日风干了的芦苇的大船,以不可阻挡地速度往炎江南岸而去。
不用一刻钟的时间,遥远的炎江南岸,便是一阵熊熊烈火。
“走吧,咱们也准备渡江。”阮弗对着站在身后的无琴道。
无琴最后再看了一压烈火燃烧的炎江南岸,面无表情地转身跟着阮弗离开了这站了大半日的半山腰之处。
从天色未亮,到天光明亮的,从更深夜重到如今风向变了又变,炎江上的战役打了许久的时间,阮弗并没有立刻渡江,下了山之后她便回了军营,对于吹了一夜冷风身子稍微有些撑不住的情形,心中感到一些遗憾,可炎江上的声音却是离她越来越远了,整个军营中,也几乎已经是人去营空。
直到日薄西山,天色将黑的时候,整个军营外才又响起了激动的呐喊之声,彼时的阮弗已经休息够了,将士们激烈高昂的声音生生传入她的耳中,阮弗已经知道,逸王拿下了东楚炎城,东楚的镇江节度使被俘获,连同俘获的还有东楚诸多将领,这一场酣战淋漓的水战,让极少有机会参与如此直接水战的士兵们在过足了一把瘾的同时心中也升起了无限的希望。
吕光临几乎是一路激烈嚷叫着回到军营的,不知是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被风冷吹所致,吕光临一张脸已经是红彤彤一片,阮弗笑着迎上去,“恭喜吕将军凯旋而归。”
吕光临爽朗一笑,“今日若不是阮姑娘奇谋奇策,抢险抓住了战机叫我等去攻占槐东桥,哪有今日这样的大胜!”
阮弗含笑点头,“虽是我部署,可吕将军仅以五千兵马夺下槐东桥,也是奇功一件。”
吕光临朗声一笑,语气可谓是解气,“说实话,阮姑娘,今日的行动一开始我还是怀疑你的,可如今我老吕却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东楚水军如此难缠的敌人在你面前,也不过尔尔,今日之后,天下当知,咱们辰国,并非是不善水战的旱鸭子!”
阮弗微微含笑,只是,眸中却是划过一抹幽冷之光,无玦……你终究还是算计了我。
而另一边,东楚皇都的一间别院里,玉无玦放下刚刚看过的消息,温润的面上维持着惯常的神色,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玉无痕有些着急地看着他,“四哥,长清如何了?”
“大皇兄已经带军拿下炎城,吕光临带部攻占槐东桥,东楚水军全军覆没,明日,辰国大军将全部渡过炎江。”玉无玦声音平静地道,似乎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玉无痕拊掌而笑,“太好了!看来再过不久,大皇兄就能兵临东楚皇都了。”
玉无玦没有出声,那双一向让人难以看清情绪的双眸却是看向遥远而暗沉的天空,玉无痕自顾自地道,“不管是炎城一战也好,炎江一战也罢,今日之后,长清将会名满天下,声动辰国。四哥,如此该是不会有人乱嚼舌根了吧?四哥……”
玉无痕微微激动地说了这些之后,却发现玉无玦并没有什么反应,玉无玦看了他一眼之后,声音并没有多少情绪地道,“明日,去见东方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