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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儿!”厉长安惊得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将上官明圈在怀里,“小心!我扶你回床上,好好躺着。”
“长安,我要去见我娘,带我去见她!”上官明却扶着他的手臂,撑着站定不动,发青面容上满布凄怆神情,“今日是第几日了?还未到头七,我要去替她守灵,快让我去!”
“明儿,你听我说,”厉长安面露悲痛,轻声道,“上官夫人是突发急病,无法以寻常法子入殓。父皇体恤她在掖庭多年,任劳任怨,安分守己,特许她以得道高僧之礼火化,愿她早登极乐,并赦免上官家所有罪名,将她的骨灰送回家乡,好好安葬。护送的队伍,昨日已启程了。”
“什么?火化……”上官明霎时呆住,双目圆瞪,面色煞白。忽然,他伸手拽住了厉长安的衣襟,将他拉近至面前,死死盯着他的双眼,话语飞快,声音嘶哑,“什么急病?怎么可能是急病?娘亲身体一向安好,何种急病能让她忽然暴毙?仵作呢?御史呢?有人验过尸吗?她必定是被奸人所害,有人要谋害娘亲!她的指甲,她的指甲,那是中毒之兆!”
厉长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怔怔看着上官明,见他双眼通红,犹如喷火,面容紧绷,咬牙切齿,十指更是将自己抓得死紧,也不知素来娇弱、还未痊愈的人儿究竟哪儿来的力气。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上官明的手腕,轻声道:“明儿,你大病未愈,应该躺着好好静养才是。上官夫人确是不幸染病身故,指甲上的……你指的是染料痕迹么?她发病那一日,白天依然在掖庭浆洗衣物,说不准是因此沾染上了。你现在先好好歇息,养好身子……”
上官明仍是不为所动,眼也不眨,眸中布满血丝,额角青筋跳动,双手攒着厉长安的衣领,指尖发白,“是谁下的令?是谁下令立刻火化的?是掖庭的人吗?太医?还是……是陛下?”
“明儿,你稍安勿躁,不如先——明儿!”厉长安被上官明一臂挥开,心中沮丧,忽见他猛喘一声,弯下腰去,身子颓然倾倒,忙扑上前去扶住他,将他抱至床上。
上官明的素白亵裤之上,正有骇人殷红徐徐渗出,愈来愈多,已呈血流如注之势。
“呃——啊!”上官明哑声惨叫,只觉腹中坠痛如绞,如血肉剥落,又如开膛破肚,令他生不如死。疼痛立刻卷走了他的神智,他脑中忽有一熟悉念头,令他大喊出声:“不,贤儿——贤儿留下!”
黑暗再度将上官明吞蚀。
御花园内,湖心亭中,厉书铎立于木椅侧,戴紫玉扳指之手置于椅背之上,面朝氤氲湖面,神色怆然。
“……上官公子重病未愈,体质孱弱,胎息几不可察,大抵本就难保。又因生母离世打击,气血紊乱,一刻怒火袭宫,导致滑胎。”老太医以五体投地之姿,跪在庭中,不敢抬头。在他身旁,是一脸愁容的绣冬,同样垂首低眸,大气也不敢出。
“你确定,这三个月内,不曾有任何人近过他的身?”厉书铎并未回身,开口问道。
“回陛下,奴婢敢以性命担保,自那日从涵泉殿回来后,公子恪守陛下教诲,半步也不曾离开过筱宛居,也未有任何外人违背过陛下御旨闯入,除了上官夫人那一夜……”绣冬扑通下跪,哀求切切,“公子是出于一番孝心,才夜闯掖庭,求陛下看在公子多年鞠躬尽瘁,网开一面!”
厉书铎搭在椅背上的五指赫然收紧,用力之大,几乎要将木料给抠挖出道道指痕。
若自涵泉殿那回之后便再没有过,那上官明腹中所怀的,本该是……
厉书铎只觉胸中悲喜交加,令他难以呼吸。喜的是,他多年顽疾,竟在不自知之下痊愈,悲的是,无人察觉到此事,良机已错失。
“那上官公子的身子,以后可还能受孕?”厉书铎问的是太医。
“此事眼下为之尚早,暂未能有定论,需得观察上官公子病后恢复几何。”太医战战兢兢地道,“但上官公子年纪尚轻,若多加调理,应当有望。”
厉书铎长叹一声,坐回到椅上,沉思许久,终是道:“此事,真论起来,朕亦有疏忽。传朕口谕,你们二人,各扣一月例钱和休沐,以此小惩大戒。”
这等惩处,不过皮毛,已叫跪着的两人千恩万谢。太医感激涕零,念叨着必定会好好照顾上官公子,必不叫圣上失望云云,连滚带爬离开。绣冬也欲告退回筱宛居去,却又被皇帝喊住。
“你们公子……”厉书铎面露难堪,踌躇许久,终又是叹气道,“罢了,你回去吧,好生照料你们公子,莫要再出差池。”
足有两月时间,太医不准上官明离开卧房,下床也只能走到窗边,不准读书写字,不准问政,不准忧思,只能休息。厉长安每日都会过来陪他,替他诵点儿不费心神的诗词歌赋,给他带花,喂他喝药,尽最大能力给他逗乐。
但上官明始终难展宽颜,终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令厉长安看着揪心。
这日,厉长安从合庆殿来,怀中揣着厉玄所绘的鸳鸯图,正要带给上官明瞧瞧解闷。他走入上官明的卧房中,见他坐于窗前,
', ' ')('痴痴地瞧着外头。
上官明的房外,常年栽着桃梨二树,每逢花季,便是粉白交相辉映之景。眼下花期已过,残红素白随风掉落,本亦是自然景色,却难免让有心人触景伤情。
厉长安从房中取了披肩,轻轻搭在衣衫单薄的上官明肩上。他凑近之时,见到上官明双目红肿,眼底泛青,神色怔怔,不由得心中抽痛,轻叹口气,问道:“昨夜是不是又彻夜未眠了?”
上官明却避而不答,凄怆看向他,“长安哥哥,我想,我想去别处看看。”
“你病还未好,太医千叮万嘱,你不能出去吹风。”厉长安替他拢了拢衣襟,柔声安慰道,“不如,你告诉我,你想看什么,我替你去看?”
上官明拽住了他的袖子,“我想去看贤儿。”
“好,我替你去看。”厉长安搂住他,好生回答,“你想对贤儿说什么?我替你去说。”
“你若是见到贤儿,看看他可有长高了,可会自己走路了,还认不认得娘亲了?你告诉他,我很想念他,这世间上,没有人比我更想他,爱他,因为天底下最疼爱孩子的,必定只有那个,那个……”上官明的眼泪簌簌而落,不由得掩面痛哭起来,泣不成声,“只有那个……生身之人……”
“明儿……”厉长安心痛如绞,忙将他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在他发顶,不住念着,“好明儿,我会替你去看他的,一定会去的!”
“好痛,我好痛!”上官明泪如雨下,靠着厉长安,不住呼喊。
厉长安连忙仔细察看他全身,皱紧双眉,面色焦急,“哪儿痛?明儿,告诉我,你哪儿不舒服?”
“这儿,我这儿好痛……”上官明执他手掌,轻放在自己左胸口之上,“长安哥哥,我痛得快喘不过气了!”
在厉长安的掌下,是他瘦削赢弱的胸腔,还有一颗微弱跳动着的心。“我知道,我都知道!”厉长安一阵鼻酸,将那脆弱身躯抱得更紧,似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
“贤儿……娘亲……”上官明哭得浑身发颤,几乎是瘫倒在厉长安怀中,已成泪人儿模样,“我为何不能随娘亲而去了?长安哥哥,为何我沦落至此?”
听了这话,厉长安不免也跟着潸然泪下。他轻吻上官明额角,低语几不可闻,“若我们只是寻常人家,寻常百姓,寻常夫妻……又怎会如此?”
上官明面容埋在他胸间,放声痛哭,声声抵入了厉长安的心扉。二人相拥而泣,再无言语。
卧房之外,宫婢正欲入内,却被立在门外的高大身影吓得要立刻跪地行礼。然而,那人微抬手臂,阻止了她作声。
厉书铎将目光从屋内二人中转出,面露悲痛,眸中满是不忍,但并未惊扰,只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时光不为所动,无情流逝,筱宛居中的日子,却令人有停滞不前的错觉。尽管上官明的身子日渐好转,臂腕渐有丰润,面容也多了些血色,但过往一双似是无情却有情的盈盈双目,却不再饱含神韵,只余了无生机的冷静。
厉长安依旧日日前去探望,但在太医准许上官明稍作读写之后,见他重拾书卷,偶尔也挥笔题作几句,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回到自己的临月殿,厉长安见殿中依旧替他备了晚膳,不由得叹息。他数月前被圣上勒令留于殿中,一日三餐皆在自己府上享用,大概自那时起,司徒千琴摸清了他的饮食喜好,从此便每晚不落,必定会令人备了他的那份。哪怕后来厉长安心思又回到筱宛居中,在临月殿用膳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仍成惯例,风雨不改。
厉长安看着一桌精致小菜,仿佛读出了司徒千琴的万千幽怨,质问他为何不愿多尝一口,巴巴地祈求自己留下。
思量许久,今晚,厉长安还是在桌前坐下,问向一旁服侍的小厮:“皇妃呢?”
小厮明显一愣,随即答道:“皇妃在佛堂,小的这便去请。”
自半年前那桩悲剧后,司徒千琴一度陷入魔怔了一般的执念之中,认为自己必定是邪魔转世,才会克死全家,还克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厉长安为缓他心中内疚,特在临月殿中造一小佛堂,请高僧为所用之物开光,还托付高僧开解妻子。
高僧自是晓之以佛理,祈愿那早夭孩儿能早登永生极乐,以此宽慰司徒千琴。司徒千琴对此深感安慰,便日日在佛堂之中抄经诵佛,字字句句都在替自己的孩儿积攒功德。而厉长安见他的日子有所寄托,也多少放下心来。
“殿下……”司徒千琴匆匆入内,见到厉长安执箸,又惊又喜,仍是行礼不敢靠近。
“你用过了吧?”厉长安淡淡勾唇,“或许,陪为夫坐一会儿?”
司徒千琴竟热泪盈眶,被厉长安又催促一声,才坐到他身边去,小心翼翼地替他斟酒夹菜。
夫妻两人并未多言,厉长安兀自吃着,司徒千琴则凝视着他,几度以袖抹眼角,拭去泪花。
饭饱酒足后,司徒千琴令人呈上甜汤,一人一碗。匙碗相碰的轻微脆响之间,司徒千琴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上官公子……如何了?”
', ' ')('听他忽然提到上官明,厉长安心中有些异感,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司徒千琴放下碗,垂首答道:“上官公子大病一事,我也略有听闻,毕竟都是曾为娘亲之人,他的感受,大概我最懂得了。一想到那般厄运,不论是发生在谁人身上,都令我极为不安,自然盼望上官公子能尽快痊愈,天底下再也不要有那样的事了。”
厉长安在心中暗暗叹气,黯然答道:“他身体已好些了,你不必挂心。我每日去陪伴他,冷落了临月殿这边,难得你不介怀,还如此心善。”
“殿下与上官公子自小一起长大,对他另眼相待,实在是难免之事。”司徒千琴的声音听起来略有苦涩,“但若殿下心中确实挂念着临月殿,那也是,也是……再好不过。”
厉长安听出了他话中心酸,沉默良久,终是道:“你放心吧,先前我与父皇已立下君子之约,对明儿,只有手足情谊,不存其他心思。大羽三皇子的正室皇妃,只在这临月殿之中。”
“此话当真?”司徒千琴猛然抬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见厉长安并未再有否认,心中被欣快之情所包裹,“长安,我,太好了!长安!”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起来,伸手向厉长安的衣袖,仍未触及他手掌,厉长安却轻巧侧身,避过了。
“我答应父皇,会与皇妃相敬如宾,做好皇子与皇妃的本分,但是……”厉长安呼吸略有急促,未有直视他面颜,“你我当年仓促成婚,多年来亦颇为生分,感情之事,仍需时日培养,急不得。”
司徒千琴面露失望,但并未沮丧,仍旧微笑点头,“我明白,我愿意等你,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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