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被霜儿弃之不顾的人,如今再计较这些,无异于争抢饴糖的小儿,无用又无趣罢了。
安公公上了年纪腿脚不便,寒冬腊月不能登山,只能在山脚下焦急地等待着萧凌安,手中一直拿着墨狐皮披风,一看见他就慌张地披上去系好,担忧地叹息道:
“陛下,您刚刚恢复些精神,身上的余热都未清退,这么冷的天当心落下病根子。”
“是啊......这么冷的天,她到处乱跑会不会受寒呢?”
萧凌安任由安公公将披风搭在身上,心绪已经顺着他的话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仿佛能看到霜儿一人背着包袱在雪地中瑟缩的模样,人偶般一动不动,只有眸光幽深又无力地望着天际,看见几只鸟儿成群结队地从山头飞过,飞向了温暖的南方。
他既然明白了这些年的错处,便不会再逼着霜儿,此次她不愿意回去也不会强行找回来,只是他会忍不住担心,这些日子他这个身体康健之人却还是被寒气折磨,霜儿身子本身就娇弱,她一个人怎么离开这里,路上会不会受冻受凉,有没有足够的银两,若是遇到了歹人又应该如何?
若是霜儿在他眼前就好了,他一定会好好地为她打点好每一处,让霜儿能够舒适安心地度日,哪怕她还是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他们之间还是若即若离,但只要霜儿过得好,他也觉得心安。
只可惜,霜儿不愿意信他,连一个弥补的机会也不给。
“陛下,您......”
安公公试探着开口,欲言又止地不知应不应该问陛下的心思,也不是他想刻意打搅,而是披风都从肩头滑落了,萧凌安却浑然未觉,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这一声打断了萧凌安惆怅绵长的思绪,让他如梦初醒地回过神,默默将披风整理好,垂眸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唇角的笑意带着苦涩和无奈,声音低哑道:
“回宫吧,阿淮已经见不到阿娘了,总不能再见不着朕。”
沈如霜这一走,仿佛一场风雪渐渐平息,顾寻舟一如往常般沉闷淡然,可眸中总带着消散不去的迷雾和烦忧,江月看得出他是在想皇后娘娘,无论是担心还是思念,亦或是别的情愫,皆是磨人心神,身形一日比一日单薄起来。
他自己也知道不应该这样下去,只不过暂时难以忘却,停鹤居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沈如霜的痕迹和欢笑,让他每回看到就按捺不住,最终忍无可忍地想要离开,把东西都收拾好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让江月都放回原处。
若是他走了,霜儿回来无人开门怎么办呢?
思及此,顾寻舟愈发觉得可怜又可笑,沈如霜都把簪子还给他了,摆明了是要断绝来往的意思,只有他一个人带着渺茫的期望,心甘情愿地为她在这里等下去。
他轻叹一口气,等就等吧,就算是等不到,那就把她当做是匆匆过客罢了,总会随着年月消逝遗忘。
这一点他很清楚,毕竟,他所有的亲人都是如此,兴许他此生注定要一个人走完的。
萧凌安在第二日就离开了,只在行马村留了几人注意着消息和动向,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马车和船只一路朝着京城赶去,除夕之前一定能到达。
年节下的事情总是格外的多,萧凌安带着伤病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回宫之后就连日忙碌,夜里安歇的时候就静静将自己锁在凤仪宫内,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也不允许动一下皇后娘娘曾经的东西。
阿淮见萧凌安没有把阿娘带回来,圆乎乎的小脸蛋瞬间垮了下来,一连好几天看到他没一丝笑意,甚至行了礼就转头跑开了,一个人靠在门背后抹眼泪,向玉竹姐姐抱怨父皇实在是没用,连个人都带不回来,那位置不坐也罢。
玉竹无奈地看着委屈难过发脾气的小包子,抚摸着他的发顶轻声安慰,也不好替萧凌安开脱,只是告诉阿淮现在阿娘过得很好,而且不会不要他的,只是不能相见罢了,心里一定惦记着。
她说的是实话,之前沈如霜就和她商量好,大小节日还有阿淮的生辰,她都会想办法送信到京城,先是到了姚念雪的手中,再托关系送进皇宫,由她一字一句地念给阿淮听,再把阿淮想说的话写下来交给姚念雪。
阿淮冰雪聪明,又是用阿娘心意相通,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他们之间独特的联络方式,于是还没等玉竹交代就心知肚明要保密,没有向萧凌安透露一丝一毫,自个儿在心底偷着乐,每次想阿娘的时候就把那些信拿出来看好几遍,尽管他还不认识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就这样过了除夕和元宵,他已经攒了两三封阿娘的来信,用木匣子装好了收在床底下,寝殿只允许玉竹一个人进来打扫,一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心中关于阿娘的空缺慢慢被补全,每天都有了新的盼头和乐趣。
相比之下,萧凌安就落寂消沉得多,平日里上朝处理政事还好,一旦有了片刻的空闲,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沈如霜,每天夜里在养心殿都不能入眠,只有深夜进入凤仪宫的寝殿,看着每一处都有他和霜儿的过往时,心中才勉强有了安慰,难得有一时半刻的安眠。
还记得元宵的时候,宫内宫外一片热闹,阖家团圆在一起猜灯谜和赏花灯,萧凌安看见宫中匠人做好的精美花灯,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带着霜儿出宫去灯市,她拿着兔子灯巧笑嫣然地拉着他的手。
可后来兔子灯被踏碎在马蹄之下,他送给霜儿的那些精巧花灯被她丢弃在尘泥之中,他压抑了许久的心绪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泛起一圈圈让人难耐的涟漪,心口传来迟钝沉重的痛感。
他把自己关在凤仪宫,灌了一坛子酒才有了些许醉意,朦胧之间双目猩红,一遍遍喊着“霜儿”,看见路过的阿淮就一把抱在怀中,紧得几乎让他窒息。
阿淮诧异地想要挣脱萧凌安的双臂,抬首却摸到一片湿润。
父皇......是在落泪吗?
想来也是,他好歹还有阿娘的来信可以慰藉,父皇可是真正的一无所有,阿娘没有给他一丝一毫的音信,看来阿娘应当是把他忘了吧,还是自己在阿娘心中更重要些。
阿淮稍稍有些得意,看着萧凌安失魂落魄的模样,除了感慨之外并没有太多怜悯,甚至觉得有些快感,暗暗为阿娘这些年感到不值,当萧凌安迷迷糊糊地问起来阿娘有没有与他联络的时候,他满脸单纯稚嫩地眨巴着眼睛道:
“阿娘连父皇都不要了,怎么会要我呢?不过阿淮想,阿娘一定过得很好,父皇就不要再惦记了。”
说罢,他感受到萧凌安的怀抱一松,趁此机会赶紧溜走了。
他才不会背叛阿娘告诉父皇呢。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阿娘过的很好......他近来不识字,却能看得出字迹中暗含的锋芒与走势,阿娘的字不够端庄典雅,却每一封信都更加工整清秀,想来是只有日子过得舒心才会如此吧。
萧凌安故意让自己喝醉了,听了阿淮的话后更为恍惚,也没有心神再去深究,失望地回到寝殿,躺在霜儿曾经睡过的床榻上出神,落寂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纸上。
阿淮望着这一幕,忽然间想起了重华宫的先生教过的一个词——独守空房。
他记得先生说,这是用来体现女子闺中寂寞的,未曾想还能用在父皇身上。
阿淮哑然一笑,轻叹一声离开了。
不过后来萧凌安也没有多少时日来消磨了。
这段时日他太过消沉,很多事情都疏忽了,现在都加倍地在让他偿还,局面愈发复杂混乱。
正月刚刚过去,朝政中的暗流就不断翻涌,一浪接一浪让他逐渐应接不暇,不得不把所有心思放在这上面,费尽心机平衡着各方势力,算计着这些年铺展开的大网,应当如何才能完美收起来。
实际上,沈如霜正如阿淮所想,小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她回到了姑苏城的老家,想要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安定下来,不再颠沛流离,也想要借此与这世界多一分联系。
她正愁着原来的街巷邻居不好相见,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身份和境遇都难以启齿,谁知那儿的房子被官府拆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不少银两。
梨花巷的位置靠着南边码头,若是改成商铺是大有益处,奈何都是些又老又破的低矮房子年久失修,好多连屋顶都漏水,层次不齐不成排面,新上任的官老爷自然要拿这个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