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嫔幽幽道:“我见到大人的机会不多,但自从端妃死后,我能够明显感觉到,大人日渐憔悴,所以我自作主张,利用王贵妃对我的信任,献上一计:皇后做了亏心事,必定心虚。扮鬼吓皇后,如果皇后疯了,后位自然会易主,那么王贵妃,就是最有力的后位争夺者。王贵妃自然求之不得,她买通了皇后身边的宫女,在大家的食物中下了可致人昏睡的药物,配合我上演了一出闹鬼的好戏。我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替端妃报仇,另一方面也想让方皇后亲口承认罪行。”
“这事陆大人知道吗?”朱岚岫问道。
“大人立刻就想到是我,我也承认了,他并没有责怪,我看得出,他赞成我的做法”,惠嫔眼睛里有了些许亮色,“只是没有料到,居然还有其他人扮鬼,这让我们非常惊讶。王贵妃知道有其他人扮鬼后也很惊慌,让我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后来听说是跟白槿教有关,她说这是老天爷在帮助我们,可以继续行动,一鼓作气将皇后彻底吓疯。而一切责任,正好都推给白槿教”。
朱岚岫略一沉吟,道:“王贵妃,有没有可能是白槿教的人?她知道你扮鬼的详细计划,很容易效仿。”
惠嫔道:“我也怀疑过,但我试探过景仁宫的人,皇后请陶真人到坤宁宫做法事的那天晚上,王贵妃不曾离开过景仁宫。所以目前还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朱岚岫看着惠嫔,低声道:“娘娘和陆大人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
“我是他的手下,仅此而已”,惠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调显得平稳,“我七岁那年成了孤儿,冬天下着大雪,我出门找吃的,差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是大人路过时救了我,从那以后他一直接济我,常来看我,还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功,他说要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优秀的锦衣卫。可是等我长大后,大人却要将我送进宫中,他说以我的姿色,一定能够引起皇上的注意,然后得宠成为娘娘,这样他在后宫就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惠嫔停顿少许,又道:“我一心爱着大人,爱了很多年了,可大人心里,只有曹洛莹。我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却又总是不死心。当初阎贵妃就有意将我献给皇上,我跪着求她,她心软了,没有强迫。我想,若能为大人守身如玉,永远将他藏在心底,就这样终老一生,也知足了。可是事与愿违,白槿教邪徒作乱,后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人责怪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发脾气,他怪我不愿争宠,从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如果我早点得宠,就可以暗中协助他和公主调查几位娘娘,还可以时常探得皇上的口风。我不能让大人失望,那时正好卢靖妃和王贵妃都打我的主意,我不得不背叛了阎贵妃,周旋于她二人之间,很快就被皇上宠幸了……”惠嫔忽然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朱岚岫惊痛而惋惜,这就是为什么,晓蕙从前在阎贵妃身边时明媚活泼,当上娘娘后却憔悴秋风中。她根本不情愿服侍皇上,更何况是被自己心爱的人所强迫。神女有梦,襄王无心,非但无心,而且无情!
惠嫔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这条命,是大人给的,现在,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朱岚岫垂下了眼睑,注视着惠嫔手中握着的碎玉,又想起可儿发髻上的那支发簪,那支端妃平生最珍爱的发簪,一股酸涩涌入心底,陆炳啊陆炳,你为了自己的前程,究竟辜负了多少美好的女子?她伤感低言:“娘娘不要再扮鬼了。一个白槿教已经造成了太多的悲剧,如果方皇后彻底疯了,后宫里就会有更多因争夺后位而引发的流血牺牲,局面也变得更加混乱,不利于我们调查。虽然我也痛恨皇后,希望为端妃报仇,但是当务之急是揪出白槿教的罗刹。而且你想过没有,一旦东窗事发,王贵妃必定推得一干二净,若是皇上追查下去,还会连累了陆大人”。
“公主放心,今晚是最后一次了。我会告诉王贵妃,因为遇上了守卫而临时改变计划”,惠嫔的声音幽冷,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王贵妃心肠狠毒,如果她当上皇后,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朱岚岫的眼光停驻在惠嫔脸上,吸口气,又问出一句话来:“那晚你为什么说,皇上心里藏着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女人?”
惠嫔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朱岚岫一眼,道:“我听到皇上说梦话,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朕最爱的女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要将你捉回来。”
朱岚岫又垂下了头,双手揉搓着衣角,那翠绿色的绫缎越来越皱,似乎都快被她揉碎了。
张涵的孪生妹妹张滟被接到了京城。见到张滟的第一眼,向擎苍有种错乱的感觉,这兄妹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不过气质完全不同,张涵大大咧咧,莽莽撞撞。而张滟十分娴静,她的相貌并不算出众,却像玉一样,初时接触是清凉,但深入接触,就感觉到安定温润,而且,暖玉生香,愈久愈温润。
陆炳笑道:“你瞧瞧,这么文静清雅的姑娘,哪里像是混迹在杂耍班子里头的。”
向擎苍也微微一笑,“的确不像,倒像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小姐”。
张滟的脸红了起来,“两位大人,别拿民女寻开心了”。
陆炳一整神色,对擎苍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重要的任务。”他将手中的两个信封递给向擎苍。
一个信封上写着“书奉锦衣卫指挥佥事向擎苍亲拆”。向擎苍将信封拆开,取出一纸素笺,看信文,说的是浪剑重现江湖,断情山庄庄主司马南偶得此剑,特定于本月十五举办寻剑大会,广邀八方宾客共襄盛举。信中还注明赴会者最多只能携带一名随从。另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是给陆炳的,内容一模一样。
“浪剑?”向擎苍不曾听说。
陆炳慢条斯理道:“还记得柳王旬对你说过的话吗,当年白木槿在流放的途中逃走,被官兵追赶时不慎跌入山崖下,竟然大难不死,还偶得一石匣,内有宝剑兵书。白木槿研习后立即通晓法术兵法,之后以传白槿教为名,聚众起事。据说这浪剑,就是白木槿当年所得的宝剑。相传这宝剑是唐代巾帼女英雄平阳公主的佩剑,剑身用毒药炼铸,取迎曜如星者,凡十年用成,淬以马血,以金犀饰镡首,伤人即死。”
隋大业十三年五月,唐国公李渊起兵反隋,平阳公主听到这个消息,决心要为父亲招募更多的军力,遂四处联络反隋的义军。当时平阳公数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少妇,却以其超人的胆略和才识,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迅速招纳了四五支在江湖上已有相当规模的起义军。她率领的义军势如破竹,连续攻占了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地。老百姓称平阳公主为“李娘子”,将她的军队称为“娘子军”。娘子军威名远扬,很多人都千里投奔而来。不久,平阳公主的娘子军就超过七万人了。
平阳公主在军事上的直觉与见地,都堪称天才,隋将屈突通就曾经在她手下连吃几场大败仗。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在渭北转战时,主要就是依靠平阳公主和娘子军的参战,才能连克强敌。唐王朝建立后,李渊将自己才略出众的爱女封为“平阳公主”。可惜的是,平阳公主不久就去世了,死时尚不足二十三岁。李渊黯然神伤,下令以开国功臣的仪式安葬公主。
向擎苍道:“平阳公主名垂青史,却不曾想到,白木槿竟会与她扯上关系。”
“我也是这段时间派人深入调查白木槿的情况才知道的”,陆炳道,“还有与浪剑一同装在石匣内的兵书,也是平阳公主留下的。白木槿本就武艺高强,才智绝世,穷通易理河洛、五行奇术,又得宝剑兵书,更是如虎添翼,她能够率起义军横扫官军,也就不足为奇了”。
陆炳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再来说说司马南吧,我发现从万花楼命案开始,一直到乾清宫事发,所有种种似乎都与当年的大礼仪事件有关,便让黄浩然他们几人分头调阅陈年卷宗,果然查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说着唤黄浩然上前,“将你们的调查结果,详细告诉向佥事”。
第65章 断情山庄的主人
黄浩然对向擎苍躬身一礼,缓缓道来:所谓大礼仪事件,要从先帝正德皇帝说起。正德十六年,年仅三十一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因为意外落水而病重,不久后亡故。由于朱厚照没有子嗣,只能另外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选。朱厚照的生母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经过商议后,认为兴献王世子朱厚熜是最佳人选。
朱厚照去世的当天,慈宁宫联合内阁一起颁布了朱厚照的遗诏:“朕疾弥留,储嗣未建。朕皇考亲弟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伦序当立,已尊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请于慈圣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礼宗庙,君临天下。”这份遗诏当然不是什么正德皇帝的遗言,它只是张太后和杨廷和以朱厚照身份对外公布的自己的意思而已。
于是正德十六年朱厚熜即位,建元嘉靖。其实杨廷和他们只是想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却不料事与愿违,嘉靖根本不愿意任凭他人摆布。按照封建主义的伦理,朱厚熜应过继给朱厚照的生父孝宗皇帝做儿子。但他为自立体系,欲效仿朱元璋迫尊四世先祖为皇帝的例子,追尊死去的亲生父亲为皇帝。此举引起朝臣激烈反对,礼部尚书毛澄、大学士杨廷和等人大会公卿召集言官,六十余人联名上疏,极力反对。而以张璁、桂萼为代表的一小部分人,则阿谀嘉靖,提出“继统不继嗣”,双方引经据典展开了激烈争论。
嘉靖三年,嘉靖敕谕礼部“今加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反对派见此“大集群臣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一人,给事中、御史、诸司郎官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大理寺属及大学士毛纪、石瑶等二百余人,相继跪在左顺门,自早至午”。嘉靖数次命司礼监传其手谕,令群臣退去,可是群臣“伏地如故”,进行抗议。嘉靖大怒,着锦衣卫将五品以下的在场大臣逮捕杖笞,并杖毙其中十七人。这二百二十余人全部被逐出朝廷,还分别受到入狱、夺俸、贬官、戍边等处罚。这场长达三年的“皇考”之争最终以武力“平息”。事后,朱厚熜更定大礼,称孝宗为皇伯考。追尊生父兴献王朱祐杬为“皇考恭穆献皇帝”,完成了自己的昭穆体系。这一历史事件史称“大礼议”。此后,以前争大礼的大臣多“依违顺旨”,嘉靖和张璁、桂萼等人的主张都比较顺利付诸实现。嘉靖五年,“为献皇帝建世庙于太庙之左”。
当年白木槿的父亲白绍连是正六品兵部主事,在大礼仪事件中遭到杖责后入狱,死在了大牢中,家属被流放居庸关外。黄浩然他们重新调阅卷宗后发现,当年兵部获罪的大臣中还有一名从五品员外郎叫司马昭光,被当场杖毙。此人天生神力,骁勇善战,能够扛起千斤巨石。之后黄浩然寻访当年与二人同朝为官的老臣,又意外得知,白家和司马家是世交,白绍连的夫人和司马昭光的夫人还是亲姐妹。白绍连的女儿白木槿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白绍连和司马昭光获罪时,白木槿十九岁,司马南二十岁。司马南与家人一同被发配云南,他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三十八岁了。
向擎苍听后问道:“大人可是怀疑,那个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中年男人,就是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
“不错,是直系后代,才有可能遗传了他的天生神力,能够抱得动身负千斤枷锁之人”,陆炳道,“被发配云南是相当严重的惩罚。那里瘴气弥漫,容易让人感染各种疾病,所以发配到云南的人大多死于疾病,尸体就地掩埋。司马南是否还活着,现在也无从查证了。但是既然司马南和白木槿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关系如此亲密,司马南和白槿教也很可能有某种关联。还有从白槿教和云南神鸩教千丝万缕的联系来看,司马南还活着,并且从乾清宫劫走人犯的可能性非常大”。
向擎苍沉吟道:“如此说来,断情山庄的庄主司马南,和司马昭光的儿子司马南,很可能就是同一人。”
陆炳点头道:“浪剑在白木槿落网后就再也不见踪影,现在竟会出现在断情山庄,而且断情山庄与外界素无往来,这一切实在很令人费解。所以皇上也认定此事与白槿教有关,说不定从乾清宫被劫走的人犯,就藏匿在断情山庄”。
“可如果是司马南劫走人犯,他明知道朝廷正在全力追捕,为什么不躲藏起来,反而要引我们前去呢?”向擎苍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陆炳摇头道:“这里面有太多的谜团,只能慢慢解开了。”他语声微顿,又道:“皇上指派你和云锦公主前往断情山庄查察此事,黄浩然与张滟同行。”
向擎苍先是暗喜,继而一怔,他不明白为什么张滟要同行。
陆炳解释道:“我已经观察了张滟几天,她身手不错,而且遇事冷静沉稳,不似张涵那般毛躁,我想将她培养为锦衣卫。张滟自己也有这样的愿望。”
向擎苍转头望着张滟。
张滟湿了眼眶,声音也哽了,“能够代替哥哥为大人效力,是民女最大的福分,如果哥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欣慰的”。
断情山庄位于怀来天皇山,建于悬崖峭壁上。原为北魏时期凿成,在元代曾是奚族可汗州的州府,后改建为山庄,庄内一切设施均凿石而成,规模庞大,气势雄伟,古朴神秘。
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只需一天一夜便可到达天皇山脚下。沿着崎岖的山路到达半山腰,有一座铁索桥通往断情山庄。
走过铁索桥,就进入了断情山庄的地界,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白梅林,迎雪吐艳,凌寒飘香,如冷云万顷。再回首,头顶云雾缭绕,桥下山涧的潭、瀑皆已化作冰潭、冰瀑,其似凝似流的精彩神韵,银河直落的浩然气势,令人无不神往。张滟感叹道:“住在这儿,真有‘云深不知处,仙在云中住’的感觉。”
黄浩然也道:“的确是人间仙境。”
向擎苍却无心欣赏美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岚岫身上。这一路上,岚岫都没怎么同擎苍说话,似乎有意疏远。这会儿她仍独自对着远处的浮云出神,带着遗世而独立的凄清。
向擎苍心里一阵疼痛,亦是表情呆滞,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