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衣人转身告退,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不忍道:“宗主,密宗魇香久溺易危命,还请……”
佛前的人,徐徐闭上眼,道:“人过于痛苦时,佛门是个很适合逃避的地方。相似的脸都走了,待我这双眼废去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得她生得什么模样了,就容我……多怀想一时吧。”
……
夙夜,皇城晦暗。
皇族的防卫不过如此,而赵玄圭却觉不够。
他经历过的事那么多,唯独不敢和叶扶摇赌生死。
“赵卿,如此惴惴,此子落在这儿,你这劫材怕是要输定了。”
悬于棋盘上的白子微微一颤,赵玄圭收回手,道:“臣棋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赵玄圭是想保命的,他不知今夜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但至少皇帝身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所在。
——只要他待在这儿,就算苏阆然知道了,难道还能在太上皇面前杀人?
太上皇把玩着手上的棋子,语带追念:“赵卿这模样倒好似让朕想起从前之时……那时候赵卿与朕一样,雄心勃勃欲踏平九州,做了许多事,善恶皆有之。那时当真是年轻,什么都想要,得不到,便觉得不甘,贪得更多,负义更甚。”
赵玄圭道:“陛下言重了,如今倒也不怕坦诚,彼时我虽为易门之人,心中却是对陛下十分敬服。时常想着若生为楚臣,能辅佐一代雄主倒也不枉此生。”
这番逢迎入耳,太上皇也只淡淡一笑之,道:“朕是个有心无义的君主,待臣下最是如此。赵卿知不知,朕养臣子,如养虎。”
“陛下何出此言?”
“相对于秦人而言,楚人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争端。朕的臣子中,曾有一人,虽勇猛胜虎豹,却只愿守土不愿开疆。朕为逼出他的凶性,让他留下妻儿,假降于匈奴,至今已有十数年,换作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叛离。”
赵玄圭神色一凝,垂首道:“匈奴右贤王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见苏将军如今震怖三军之态,其父当年军神之姿,可想而知。”
“苏渊渟是个老实人,他儿子同他一样,可越是老实的人,朕反而要容着他,由着他。”
听太上皇话里的意思,赵玄圭心头一冷,知道太上皇怕是已知晓苏阆然今夜要来杀他,唯恐性命难保,当即跪道:“此子心性残忍好杀,早已与那罪妇混同一党,陛下既然担心他二人结党以臣压君,何不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以正皇室威严?!”
“赵卿。”黑子落回到棋盒中,太上皇阖目道,“你动手杀陆栖鸾前,也该当想一想后果。纵然今夜朕为了保你,杀了苏阆然,那明日呢?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年轻一辈的臣子,因她一死,大愿俱崩?”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尚有心力报国。”
易门就是巧舌如簧这点,最讨上位者的喜欢。
说话间,门外有内监来报:“陛下,苏将军深夜入宫请求面圣,可允他一见?”
“哦?这么快便来了……看来陆卿已饮恨,玺心这回怕是要伤心了。”微微一叹,似是惋惜,太上皇随后道,“让他进来吧。”
赵玄圭冷汗俱下:“陛下!此子携杀而来!”
太上皇却是苦笑一声,道:“朕昔年也算得上半个性情中人,生离尚且煎熬如斯,何况死别之痛,再者,朕说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乖乖在外等着吗?赵卿若不愿见,且去屏风后暂避吧。”
赵玄圭脸色阴晴不定了片刻,一抱拳走入后面屏风。
夜风萧冷,簌簌吹拂间,似是下起了雨,那雨透过宫殿冰冷的窗楹,隐约显露出一丝血腥。
“……苏将军,请……解剑入宫。”
殿前侍立的侍卫这半生为东楚的臣子解过无数次剑,这一次,却是最恐惧的一次。
见面前的人不动,侍卫强忍下心头的畏惧,道:“……苏将军?”
回答他的却是入手一沉的刀,压得侍卫险些没能站稳。
“无妨……左右都是要脏了手的。”
门轴嘲哳声响起,太上皇本是要说些什么,抬眼间却觉雨雾自殿外吹入,目力不清的眼睛望去,隐约看见一人盈满一身血戮杀气,踏步入内时,眸光四下逡巡了片刻,方才落在太上皇身上。
太上皇的眼睛早已因旧疾而损,但对上他目光的一刹,仍然察觉了……那不是一个臣子对帝王应有的目光。
“苏卿,深夜请见,有何事?”
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喑哑,却又冷静得让人觉得战栗。
“臣欲请旨杀人。”
“哦?若朕不允呢?”
“臣杀人后,自会向天子请罪。”
已有许久没有人敢这般向太上皇说话了,天子生怒之余,不由又笑了一声:“无天子诏,尔敢杀人?”
“……臣奉天子诏,非奉先帝诏。”
言下之意,他不认太上皇这个天子。
——大逆不道。
几乎是话音甫落,旁侧的屏风倏然被踢倒,背后赵玄圭面目狰狞:“陛下可听见了,此贼欲逼宫谋反!他手无兵刃,宜速令侍卫杀之!”
太上皇闭上眼,道:“苏卿,以陆栖鸾之狂傲,尚不敢对朕如此妄言。苏卿,说话之前,当知天子脚下,尚有苏氏苗裔,莫污了汝一门忠名。”
殿外的侍卫白刃出鞘,直到赵玄圭为偷得一口生机而庆幸时,下一刻,却是喉间一冷。耳中轰鸣的怒喝声中,视野怪异地朝向殿顶摇晃的宫灯……
“苏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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