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沈念禾两颊微红,显然是被晒的,便带着她进了前头的一间茶铺里,寻张敞风的桌子坐了,又点了清凉饮子,三两样小食。
沈念禾这才将自己方才在小贩出买的墨锭拿了出来,将细布摊开在桌子上给他看,一面还不忘解释道:“我一见就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文墨阁出的东西,三年才出一批墨,一批统共也就是十来锭,当时吹嘘说一块墨能用一年,虽是夸大之辞,不过当真比旁的墨要好用许多,哪怕用在生宣上都不浸水……”
她夸了一回,最后却是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没有多的了,本想再找一锭来配一对,好叫三哥送人,眼下只剩一枚,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裴继安手中把玩那一块墨,只觉得入手沉坠,不知怎么制的,比起寻常墨块还要重上一倍不止,墨锭表面光洁如新,甚至能鉴光影,凑近闻了,还有淡淡的松香同冰片寒香气。
他小时候倒是见过不少好东西,虽然时隔久远,印象并不深,却也看得出来手中果然是件好物,又听得沈念禾说是为了自己买的,更是欢喜极了,一时忍不住暗想:便是有一对,也不能送给外头人,而今只有一个,正好我自己收了。
心中想着,裴继安就笑着将那墨锭重新包了起来,道:“难得你选的好东西,不给我就罢了,还要给旁人,哪有这样的道理——等我回去磨了墨自己用,或是给你用……”
做一副小气的样子。
这半开玩笑半含酸的,引得沈念禾也忍不住笑,道:“你若喜欢,等旁的事情落定了,我寻了材料来自家做墨玩,届时比着文墨阁的做法做了给三哥用,虽比不上那等大师造的古物,想来也能得其中几分意思。”
裴继安哪里在乎这一锭两锭墨,在乎的自然是沈念禾放在自己身上的心思,忙道:“你只在边上指挥,有那等体力活,叫我来做便是。”
沈念禾笑着应了,复才问道:“今日领的什么差,是明日就要去司酒监了吗?”
裴继安就把才得的告身拿了出来给她看,道:“说是司酒监公事,专管酒事,不过而今司酒监乱得厉害,也不知道上头会是怎么分派。”
沈念禾好奇道:“司酒监也不大吧?一个小监司,怎么会乱得厉害?”
裴继安叹道:“流内铨那曹从判与我家从前有些渊源,今日特地提点了几句……”
便将听来的事情同沈念禾简单说了。
曹从判今日如此照拂,自然不全是因为郭保吉打来的招呼,更有不少是为了从前与裴家交情,是以私下还同他感慨了一番,说其实最好还是去司茶监。
旁人看来,也许茶、酒不分家,俱是难得的好差,可在懂行的来看,管茶却比管酒事情少多了,又容易出头,后者因事多且杂,一旦讨不得上司好,很容易辛辛苦苦多年,却无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
第266章 新差
此时司茶监管的虽是天下茶事,实际上茶场分散在各州县,京中部司只用协调发放茶引即可,并无什么琐碎事,而司酒监不但要管酒税事,还要管都酒库,每岁酿造酒水,一来供应官事,二来货与没有酿酒权的商家酒铺。
酿造酒水听起来只是四个字,可做起来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不但要去采买粮谷,征募民伕,又要看管打理,酿出来的酒水好与不好,多与寡,是人都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以司茶、司酒两处地方虽然都听起来都肥得很,可前者里头的官员,除却当真高升的,其余俱是进去就不想出来,而后者却是年年变动,隔三差五有人被追责发贬。
“听得那曹从判说,我今次得的司酒监公事一缺,就是有人犯错被发贬出去才空出来的,说是那人负责统管酿造酒水,一斗米酿得的酒数,比之寻常农户也不及,便责他中饱私囊,发贬外州去了。”
沈念禾听得咋舌不已,问道:“做成这样,也太过难看,倒不像是中饱私囊的样子。”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顺带问了一回,历年来管京中酿酒事的,几乎一年两换,少有善始善终的,至于其中缘故,也只有去了才晓得。”
此处脚店并不大,两人坐着只聊了片刻,那铺主就把小食并清凉饮子端了上来。
沈念禾闻得那铺主身上一股的酒味,心念一动,便拦着问道:“店家,你这一处卖不卖酒的?”
店家笑道:“卖的,姑娘想喝哪一样?便是要喝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高阳店的流霞、清风楼的玉髓,我这里也一样能上。”
沈念禾就好奇道:“不是听说脚店只能去司酒监取酒吗?”
她本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问得还天真烂漫的样子,边上坐着一个裴继安,身上又没有穿官服,还是不是转头去看她,两人坐得近近的,说话时亲亲热热,那店家自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对小情人出来玩,便笑着回道:“司酒监酿的酒滋味寡淡,只合给驴吃,去取了回来也无人肯买,当真指望那一处,怕不是生意都不用做了!”
京城茶楼酒肆不分家,茶铺里总有酒卖,客人也爱点上一两盅,如若哪一处没有,生意当真会便差。
沈念禾更奇怪了,问道:“我听得说家家都要分派份额,如若你这一处买了司酒监的酒不用,又要单去其余酒楼里头另买,那本钱岂不是要涨得厉害?怎么好赚?那取回来的司酒监酒,又如何处置?”
店家原还笑呵呵的,听她这样一问,脸上倒是生出几分叹息来,道:“如何处置?要不就是自己捂着鼻子喝了去,或是贱价卖给来收的,不然能怎样?摆在此处,摆臭了也无人肯买,倒是有几家愿意收了去低价出去乡下乱卖,也只肯给一星半点的银钱。”
又道:“京城里头人最刁得很,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桃半筐,先前折价卖过,倒有些酒鬼来买,只也买得不多,一次一个两个铜板的,麻烦得很,一个月也卖不得一坛子……”
沈念禾便道:“这酒究竟什么味道,怎么一个人都不肯喝?”
店家就道:“姑娘若是想尝尝,我白送你一碗罢。”
裴继安便道:“把那和乐楼的琼浆同遇仙楼的玉液也各上一盏罢。”
那店家面上顿时带出笑来,果然忙不迭取了过来,一一排在沈念禾面前,还不忘劝她道:“姑娘若是从前只喝过果酒,却不能在此处乱来,那司酒监的浊酒也就罢了,琼浆却是烈得很,抿一抿,最好不要下喉咙,舔个味道就罢了。”
沈念禾笑着道了谢,又讨了几个干净的小酒杯,给自己同裴继安各装了一点酒底。
她来后还没喝过酒,也不晓得自己酒量,倒是不敢乱喝,按着那店家说的,先闻了闻味道,再拿嘴唇抿了抿,就算尝过了。
然则饶是如此,她也一下子就吃出不同来。
那司酒监的酒水一股子酒曲味,霉中带冲,十分难闻,喝进去还有些没有滤干净的酒渣子,喝完之后,喉咙里头挂着什么东西下不去似的。
而那和乐楼的琼浆同遇仙楼的玉液,前者浓郁香醇,后者清冽隽永,俱是酒香扑鼻,入口之后,香气萦绕唇齿,咽下去之后,回返甘醇,虽然沈念禾喝不惯,却也立时就能分辨出三者好坏来。
她喝完之后,忍不住就叹道:“这样难喝,若不是官府强压着,怕是一贯钱一坛这司酒监的酒水都卖不出去。”
裴继安分别尝了尝,也将手中装了司酒监酒的酒杯放下,再不愿去碰。
这样难喝的东西,当真比马尿还不讨人喜欢。
他摇头道:“亏得是官营……”
又道:“左右明日就要到衙门,去了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
两人略坐了片刻,歇息好了之后,复才一齐回得客栈,同郑氏吃了饭,又说一回潘楼街新买的宅子事,商量了家具摆设、用品采买等等,各自睡去,一夜无话不提。
再说次日一早,裴继安换了衣裳,按着昨日打听来的位置,取了那告身就往司酒监去。
他住在潘楼街上,离得本来就近,不多时就到了地方,同门房将身份一说,都不用亮出告身来自证,凭着一张正直的脸,已是顺顺当当进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