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指了指带回来的那个包袱,道:“你躺着无趣,我拿些书来给你背……”
谢处耘背后一凉,忙道:“这倒不必,三哥给我带些小公厅中的宗卷回来便是,我躺着也能帮帮忙,好过整日在此处发闲。”
他见裴继安虽然精力十足的样子,可眼睛里头全是血丝,眼下的皮肤里头也发着青,显然许久没有睡好,心里甚是难过,道:“原还想给三哥帮忙……谁料想……”
裴继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将库房收拾得清楚,已经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谢处耘低声道:“那是念禾的功劳……”
“都是自己人,不必分得这般清楚。”裴继安微微笑了笑。
这句话说出来轻飘飘的,可落入谢处耘耳中,却仿佛雷霆之击。
他抬头去仔细观察裴继安的脸,果然见得上头另带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意气风发,说起“都是自己人”时,笑容都同从前不同,本来轻描淡写的一句,不知是不是他先入为主,硬生生听出了几分藕断丝连的意思。
谢处耘有心要问个明白,死个痛快,可看着裴继安嘴角噙着笑,明明一身风霜,依旧看起来心情极好,那话就再说不出口。
“把药吃了,好好再睡一觉,我今日早上来看你,你想是昨晚伤处不舒服,睡得甚是不安稳,今日换了药,当能睡个好觉了。”
裴继安口中说着,给他把搭在肚腹处的小褥子扯了扯,又指着旁边的一床薄被,道:“半夜冷了就把这个盖上,我睡前再来看你,不舒服就打铃叫人去喊我。”
谢处耘知道小公厅最近正在赶工,裴继安每日早出晚归,好几回连饭都来不及回来吃,却不想对方还把自己看得这样重,又是满足,又是难受,一时眼眶里头发热,想要说的话,彻彻底底再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低声问道:“怎的今日不见念禾?”
裴继安道:“她事情太多,今日来不及回来吃饭,我回来看看你,再带点吃食过去给她。”
比起往日,口气里头虽无多少亲昵,可隐隐约约的,谢处耘分明听出了里头不分你我的意味。
他眼睛里头热热的,“嗯”了一声,道:“我也帮不得三哥什么,只三哥一惯在带着我……”
裴继安只以为他是伤时情绪不稳,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说这种外道话。”
又吩咐几句,复才出得门去,剩得谢处耘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半日没有睡着。
***
来宣州宣旨时紧赶慢赶,回京时,辛其顺却是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他虽是领了天命来办差,可出发的时候,天子看着行动自如,然则双眼凹陷,脸上倒是胖了起来,那肉轻轻一碰,就被按出一个小小的坑,半晌不会回弹,每日如果不吃星南大和尚的药丸,就会大发喘气,半夜的呼吸声大得吓人。
福宁宫的内侍不敢在外头胡乱说话,只一个个心惊胆战,唯恐哪一天早上起来,进得帘子去请天子,就见他再无声息。
今次外出办差,实在并不太顺利,还被郭保吉拒旨不接,辛其顺自然恨不得越晚回京越好,况且见得天子,一来要问责他办差不利,责罚之后,如若还要伺候,万一正好遇得天子出事,被牵连待要怎么办?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甚至想要留在宣州多住几日,以“探看圩田、堤坝进度”的名义好好赖在江南西路一年半载,直到京中尘埃落定,复才回去。
不过辛其顺再怎么一步三停,到底还是在十来天后回到了京城。
他一大早到得宫中,只来得及把衣衫换了,又擦了几把头发上的灰土,就有小黄门进来道:“都知,陛下有召。”
听得周弘殷传唤,辛其顺下意识转眼看了看时辰,又在心中数了一回历书,算着时间实在不对,便奇道:“去哪一处宫殿?”
小黄门应道:“正在福宁宫。”
听得说要去福宁宫,辛其顺更奇怪了,问道:“今日不是大朝会,怎么……”
那小黄门擦了一把额角的汗,却不忙着回话,只催道:“还请都知快些,陛下说要上朝前问你话。”
辛其顺心中一凛,晓得今次事情怕是没有那样简单,连忙把幞头正了正,将油腻腻的头发挡住,便匆匆跟着小黄门走了。
到福宁宫时,辛其顺尚未进门,隔着老远就听到里边大笑声。
“怎么死的?!”
这是天子周弘殷的声音。
不知是谁回道:“探子亲眼得见,那李成炯前头还在同身边人说话,而后他那侍卫从边上暴起,各持一枪,将人劈于马下,当时人尚在挣扎,却被乱蹄踩死……”
周弘殷大声笑问道:“死透了不曾?”
那人回道:“死得再透不过了!只那沈副使……”
“给他传讯……”
辛其顺正待要往下偷听,里头声音却是一下子低了下去,过来许久,殿门开了,却是从里头走出来一个人,也不多做停留,径直走了。
被传唤进殿时,天子周弘殷正在换衣服,见得他来,当即问道:“江南西路那一处,而今是个什么情况?”
辛其顺只进来的时候匆匆扫了一眼,就已经吓得满身冷汗——天子肤白如玉,却已是几乎能看到他肌肤下流动的血脉,大热的天,身上穿着厚厚的礼服,却一点汗都没有出。
他强压下心中惊慌,老实把郭保吉抗旨不尊的事情说了,乃是平平叙述,哪怕收了满袖子的银钱,也没让他开口为对方说半句好话。
周弘殷听了,顿时冷笑一声,道:“这些个打仗的,主意一向大得很,总以为自己十分了不起……”
又问道:“他说那圩田已经悉数修好,你去看了不曾,是个什么样子?”
辛其顺揣度天子的意思,回道:“下官虽是走了几圈,也看了不少新田、堤坝、水柜,可毕竟都是不曾得用的,也不知道最后用上时会是个什么效果……”
周弘殷却不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复又问道:“越州那个裴家,好似有个后人唤作裴继安的,而今可在州中做事,做得如何?”
“郭监司很是器重,倚为左膀右臂。”辛其顺看了半晌,只觉得天子好似并不生气,又好似十分不悦,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因不知怎么办才好,索性一口把郭保吉给卖了。
周弘殷冷哼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道:“他倒是运气好,遇得好处,跑得比狗还快!”
骂完之后,复又问道:“我听说裴家还住了个沈轻云家的女儿,去年底在京中闹出了好大阵仗,是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