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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捕猎史奈克(2 / 2)

「我是在问你,就算你这样的人渣,也有伙伴愿意出手相救吗?」

大井的脸上彷佛黏土做的人偶被逐渐压扁般,缓缓扭曲。这就对了。生气吧,生气呀。就算在这儿毙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呀。

「你去死啦,猪头。」简直像兄弟斗嘴一样,大井露出满脸笑容,说:「吃我这一枪吧。」

他举起枪身,修治的眼睛追随着,枪对着他的头,伸了出来。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只能二选一了。

这时,修治的眼睛,看到那把枪并列的枪口,两个都套着扼流器。

与其说是枪声,听起来更像是爆炸声。

他们全都听见了。包括赶至木田诊所庭院前支援的警官,还有冲出来拯救伤患的医院人员,以及各个病房藏在床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住院病人。

另外,当然也包括了神谷、织口、和范子。

首先被送进院内的是织口。在场的巡警和医院警卫等不及担架送来,便已合力抬着织口的头和脚,把他的身体搬起来。

神谷的位置离织口最远。他搞不清楚自己哪里中弹,只觉得侧腹冷得很奇怪,脑袋阵阵作痛,无法站起来。不过,当织口的头部被人抬起来时,神谷躺在地上,看到他半开的眼睛。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只有这个念头。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你女儿不是要生头胎吗?你到底是谁?

小小的脚步声传来,微温的手摸着神谷下颚,是竹夫。

他仰望儿子的小脸。

(伯伯!)

这孩子说话了。

神谷也想跟竹夫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哽住了,发不出声音。

「爸爸?」细细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呼唤他。神谷闭上眼,这孩子在说话,他说话了!佐纪子。

「爸爸,你没事吗?」

神谷点点头,并摸索着他的手,用力握紧。从别处传来脚步声,还有消毒药水的气味。

「小弟弟,不要紧的。来,你让开,让担架……」

这时,远处响起枪声。

范子爬起来,坐在地上。某个白衣人物来到身旁,命她好好坐着不要动。逐渐地,不只是声音,还有手臂伸过来,开始试图制止他。看样子,她虽然自以为坐着,其实正在拼命挣扎着想站起来。

修治呢?修治在哪里?

「小姐,请你别动。」某人说。

「你不能动,你的头上流了这么多血……」

修治在哪里?织口呢?

这时,她也听到枪声。简直像爆炸一样,她想。

只有一发,爆炸般的枪声响起。

之后出现了一阵子空白。类似火药味的焦臭,血腥味的空白。

随后,现实回来了————就在倒卧的头上一公尺处。为了抓住那像云朵般蓬松飘渺的现实,他从泥水中抬起身体。

应该相当痛,可是他却感受不到,只觉得身体好重,说不定连内脏都浸染了泥水。

就在旁边,躺着年轻男人,一头栽进池子中。

枪到哪儿去了?

他四下一看,倒卧男人的手部前方,隐约可见枪的尾端,泡在池中,载沉载浮。

他缓缓起身。

杂树林、斜坡、翻覆的车子,由于一只眼看不见,周围似乎突然变得很狭小。

一步,又一步。他按着已经和一旁的树木没什么分别。毫无知觉的腿,试着爬上斜坡。柔软的草皮,饱含水分的地面,令他的脚跟不时打滑,身体大幅倾斜。

「不准过来!」突如其来的叫声令他仰起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凝视声音的主人。

她就蹲在身旁的草丛中,架起霰弹枪,枪口朝这边。

「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井口麻须美对他喊道。

「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善彦去哪去了?」她还在继续喊叫。「你算什么东西!你把善彦怎么了!?」

可是,他————佐仓修治并没有回答。他的半边脸沾满血污,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无法动弹,彷佛只要稍微一推就会颓然倒下,再次一路滑落到池塘边。

然而,他的单眼像着魔似的凝视着麻须美。

「开枪呀,」修治说,「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打我呀。」

刚才一度断了音讯的警车警笛声再度传来,可是听起来还很遥远,他们还没发现这里。善彦说过,绝不会错过逃走的机会。正因为如此,这两人才会不惜冒着危险,费尽心机瞒过医生的眼睛,顺利住进医院。

绝对可以逃出去————他们如此相信。所以,应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吧。

「你说他啊,他死了。」修治用温吞的口吻回答,语尾含糊不清。「他死了,不信你可以亲眼确认。你去看呀。」

大井善彦栽在池子里倒卧不起了。拜拜,这下子没戏唱了。

麻须美抓紧了脸。「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

修治抬起还能动的右手,张开手掌像是要招手。「可以啊。你开枪吧,杀了我。」

麻须美艰难地举起枪,把手指勾入扳机。

修治没有动。从这个距离开枪,绝对打得中,可是他却无意逃走。

麻须美的身体开始颤抖。「我问你,你对善彦做了什么?」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霰弹枪往前戳。她支撑不住沉重的枪身,枪口猛烈地东摇西晃。

「开枪吧。」修治再一次说。那是操纵静止机械的咒语,是谁也无法抗拒、充满确信的命令。那种语气,就好像是在责备麻须美,她是命中注定了要开枪,如果她现在心生犹豫,将会造成违背命运的结果。「你为什么不开枪。」

麻须美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她把枪垂落膝上,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

修治再度驱动双腿,开始爬上斜坡。警车的警报声逐渐接近,这次是带着确信驱近。那红色的灯光,在爬坡的修治每走一步就变得更朦胧的视野中,闪烁着停不来了。

有人走下车。是刑警?还是巡警?

来人一直走到修治的眼前,由于他的样子实在太惨,简直像是连人带衣服一起被绞肉机绞过,加上他那空虚的表情,使得对手当场愣住了,不敢立刻出手搀扶。

「大井善彦呢?他怎么样了?」刑警问。

修治脚步未停,正要经过刑警身边时,说:「他死了,是我杀死的。」

刑警缩回下巴,审视修治之后,立刻把视线移向下面的池塘。

就在这时————

原本背向瘫坐在斜坡上的麻须美,突然抓起枪转过身。修治听到身后的她大喊一声「畜生!」眼前刑警的脸颊因惊愕而扭曲,他一边企图保持修治一边又要自我防御,连忙朝着这边冲过来。

再一次,响起爆炸般的枪声。

修治背对着麻须美,所以他并没见到,当她握着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瞄准修治的背影扣下扳机时,那把枪————关沼庆子动过手脚、子弹会对着下面被铅块堵塞的枪管射出来的毁灭性枪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尖叫声。

「麻须美想开枪。」

织口先生,你果然到了最后一秒都还是正确的。

修治的后方喷散出火药味,他缓缓转身一看,麻须美已经滚下斜坡,一直滚到大井伸长着腿、倒卧的池边才停下。

麻须美是从斜坡翻身往后跌落的。被铅块堵住的子弹在枪管里爆炸,将枪膛整个向后轰,顺势也轰掉了她的脸。

亲眼目击整个经过的刑警,看起来似乎连修治的存在都忘了,呻吟着说:

「那是……枪身被塞住的……」

修治这才正眼看着刑警。此刻其他的刑警和巡警犹如雪崩般冲下坡,来到呆立的两人身边。

「对,没错,是井口麻须美拿的那一把。」

「那,你是怎么杀死大井的?」

用池水,修治笑着说。至少,他自认为是在笑。

关沼庆子说过,绝不能用枪口抵着东西开枪,那样非常危险。所以……

「那家伙想要射击我时,我一把抓住枪身,让枪口对着池水,划过水面。那是情急之下的反应,所以等于是奇迹。」

是水的力量。在游泳池跳水时如果技术不好,大腿和肚子不是会一片通红吗?往水面啪嚓一撞,不是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水面就像板子一样平滑,像钢铁一样强硬。如果把枪口划过水面近距离射击,就等于是把枪口抵着东西扣下扳机。

而且,按照顺序从下面枪身射出的,是庆子只准备了一发的红色婴儿玛格弹。

「所以……大井的脸就被轰掉了……」

说完这句,修治再也没有力气了,颓然地倒在刑警的怀里。

附记一

织口邦男,在六月三日上午木田诊所前发生的枪战中,被巡警开枪击穿右胸,虽然立刻送往该诊所急诊室急救,还是在当天下午两点三十二分死亡。

神谷尚之,在同一天遭大井善彦开枪射击,造成右侧腹至胸部之间中了五发霰枪,于该诊所急救后转送金泽市内的外科医院,接受住院治疗。

据病房护理长表示:

————由于他的出血量比较少,所以恢复得很快。至于事件详情我是不清楚啦,不过那个叫大井的犯人把枪对着神谷先生时,当场不是有位小姐用身体去撞犯人,把枪口撞开吗?那位小姐只受到轻伤,所以曾多次来探望他。真是勇敢耶。

————在病房中,神谷太太一直陪伴左右。接到消息后,她立刻就赶来了。后来他太太的母亲也追来了,吵着说她太太的心脏不好啦,是什么病人啦,可是我倒看不出来。

————噢?他太太之前也在住院啊?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很健康耶,一定是心病吧。碰到老公性命垂危的关头,马上就振作起来了。因为她照顾先生可照顾得仔细了。他们的儿子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受到这种惊吓实在很可怜。

————我跟神谷先生谈起这件事时,问他一定尝到了可怕的体验吧,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回话,还说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下子人生改变了」,好像在打哑谜一样。

————织口?对,我知道,就是偷走霰弹枪的那个男人吧?真可怕耶。不过,神谷先生和他太太对那个人好像没什么反感……

「哥哥?」

「庆子?是庆子吗?你现在在哪里?」

「地点不方便说。我还有话跟警方谈,所以我不是在到处躲藏,你放心吧。」

「这教我怎么能放心?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

「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道歉。我是要你好好告诉我理由。你怎么会企图自杀呢……?你竟然跟那个叫什么国分慎介的男人搞出那种事,我们完全没听说过。」

「……」

「庆子?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你到底在哪里?我去接你,把地点告诉我。」

「哥哥,这次的事,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所以也不打算躲避新闻媒体。为了避免给哥哥你们添麻烦……不,其实已经添麻烦了……我会加油的。」

「庆子……」

「过去的我其实是个小孩,所以才会惹出那种事。」

「但是,你毕竟是我的妹妹。对我来说,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就等于在我身上发生一样,意义重大。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庆子?庆子你在听吗?」

「电话卡快用完了。那,我要挂了。」

「庆子!」

「对不起,哥哥。不过,谢谢你。」

哔、哔、哔……

七月二日,国分范子写给关沼庆子的信:

我听练马北分局的黑泽刑警先生说,你的伤势已经好很多了。在那起事件中,哥哥企图杀害庆子姊,因此我也被警方侦讯了一下。

我很好,每天生活还过得去。想到在木田诊所发生的事,至今竟已过了一个月,就觉得难以置信。由于许多事还历历在目地存留在脑海中,所以不时还会作梦,不过没有修治那么严重就是了。

修治常常在半夜呻吟,满身大汗地跳起来。折断的左手臂在手术后恢复得也不太理想,让我看了实在很担心。在一起的时候还好,可是当我回稻毛的家时,一想到修治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时难免坐立不安。

我曾经问他,在他梦呓呻吟时,是做了什么样的梦。据他说,通常都是梦到大井善彦。梦到他拿着霰弹枪,枪口对着修治,堵在他面前。而且,在这个梦中,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梦到自己抓着枪管往池中一插,当场目睹反弹的霰弹把大井善彦的脸轰掉。

我问他,都没有梦到织口先生吗?他说,一次也没有。这也许是因为我和修治连织口先生的丧礼也没能去参加,而且到现在还无法相信他真的死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现象。

被电视媒体那么一闹,感觉上一切好像变得乱七八糟。但比起我们,庆子姊你想必更难煞。现在这个住址,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我和修治虽然接受了各方人马的质问,到头来,还是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不过,周遭的人事皆已改变。

修治住院期间,渔人俱乐部的同事们虽曾来探望他,可是总觉得,大家虽然没写在脸上,却好像是一边慢慢退后一边跟他说话。

庆子姊,有个名叫野上裕美的女孩,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初差点成为修治女友的小姐。

她也变了。在事发的过程中,听说她曾经很担心修治……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裕美小姐,其实大家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

这毕竟还是因为————修治杀了人。

因为他杀了大井善彦。

就连井口麻须美,也有一些人认为,她的死都是修治害的。

因为修治向她挑衅,煽动她开枪。因为修治明知她手上拿的,是那把枪身堵塞的危险枪枝,还叫她开枪。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相信,那时他除了那样做之外别无选择。

不过,修治自责的样子,却让我看了于心不忍。

他说:「也许当时不用那种手段也行,或是还有其他的方法吧。可是我却那样杀了大井善彦————纵使在法律上算是正当防卫————这是因为我想杀他。我煽动麻须美叫她开枪,也是因为我有明确的杀意。」

他很自责。

他说:「我本来就想杀了他们。」

站在我的立场,实在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旁。

跟我在一起,说不定反而会令他回想起那件事。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很难过,有时甚至会在半夜独自哭泣。不过,只要现在他还需要我,我就会继续陪下去。

修治之前想写《金银岛》那种冒险故事,这庆子姊也知道吗?现在虽然不是时候,但我认为,迟早有一天他一定会开始动笔。

对了,《猎捕史奈克》这个故事你听说过吗?这也是修治告诉我的。是路易斯?卡罗这个人写的,一则很古怪、像长诗一样的故事。所谓的史奈克,是故事中出现、身份不明的怪物名称。

而且,抓到它的人,会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就像如果杀死影子,自己也会死掉的那种恐怖小说一样。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就想:

织口先生企图杀死大井善彦,因为他认定大井是「怪物」,所以他才会举起枪,瞄准大井的脑袋。可是那一刻,织口先生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不只是织口先生。庆子姊,当你在芙蓉厅外举起枪时,你也成了怪物。当我写出这封信,等着庆子姊你闯来闹事,期待着你把哥哥的婚礼搞得一塌胡涂时,我也成了怪物。而我哥,国分慎介,在他企图杀庆子姊时,同样成了怪物。

至于修治————修治多少也有点变成了怪物。

所以抓到怪物时,还有事件结束时,我们大家,全都会消失无踪或是几近消失吧……

这是我的感觉。

不过,像织口先生那样的人,竟然必须变成怪物,这令我极不甘心。做错事的人并不是织口先生或修治,也不是我们。我总觉得问题应该出在其他什么地方。

让织口先生搭便车去金泽的人————就是那个叫神谷的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说:「我觉得,我们好像是一群受害者在自相残杀,互相伤害。」

我们应该还会有再见的一天吧?

附记二

就结果而言,警官造成织口邦男死亡的那一枪,由于没有先呜枪示警,曾引起新闻媒体乃至一般市民的非议,警方内部也进行了绵密的调查,召开调查会。可是,一个月后官方正式发表的结论是,警方并未企图射杀他(当时是瞄准右肩狙击),有鋻于事态紧急及确保人质生命安全等状况下,对现场的警官来说开枪是不得已的选择,也是妥当的处置,因此不予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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