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说:“不是,不是去上什么课,我想回家,我想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怎么?你要回家?不读书了?”
梅花说:“还读什么书,书多假啊!和人一样,都尽尽透着虚伪呢!”
我说:“怎么就都虚伪了?”
梅花说:“可不是!你想想老师,同学,以及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有心无心,什么都懂似的。可是,一说出什么就透着虚,一做出什么就显得装。”
经梅花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其实我也不例外。
“我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这种世界,没有真正的爱!”梅花说着,语气颤抖起来。
“我有啊!”我立马告诉她。
“你有吗?”梅花反过来问。
我突然不说话了。
听见梅花要回去,想到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时常见着她,我的心顿时碎了。眼睛里的泪水,团团转,只要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一触,就会流出来。
梅花见我痛苦的样子,她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怜惜疼爱的神情。她只是轻微地将肩膀耸动一下,她那白皙颀长的颈脖直接挺立,秀出十足的清相。虽说不免感觉清冷,但也会使她显得鹤立鸡群。
我眼睛里的泪水,只要是第一滴掉下来,紧接着就会一片片往外流。
过了一会,梅花走到我眼前,伸手擦着我眼眶下的泪水。但是我止不住,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擦也擦不净。
梅花紧接着抚摸我的脸颊。她手上沾着的泪水和冷冷的秋风,湿冷了我半个脸。
梅花将自己的脸慢慢凑过来,轻轻贴住我脸的另一边。
我将头偎进梅花的颈脖,看着远处一颗老槐树正在秋风中掉着叶子。槐树脚跟下,一围砖砌的拦墙,不知什么时候倾倒了一大片,留下一个豁大的缺口。
梅花贴着我的耳鬓,轻轻地说:“这就是爱,真正的爱。”
“就这么简单!”
说罢,几滴清冷的泪水,掉在我的鬓角上,直直地往下滑。
梅花也哭了。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爱,并不是一种情绪,也不是一种依恋,而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抚摸着我,我抚摸着你,你我能够切切实实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冷热。
爱就是这么简单。
梅花离开我的时候,将我独自丢在秋风里。我也知道,梅花的离去,只是在这片场地上单纯地离开。因为她说过,要回家,从什么地方来回到什么地方去。
当我看见梅花从我视线里慢慢消失的时候,心始终放不下。
七、
过了没多久,我就知道,我不比梅花。梅花可以靠着自己的凄清、孤独,在这个世界上独立行走,自由的来去。
我不是。
我有了爱,就陷入了对爱的深深眷念之中。尤其是当我听到梅花说要回去,更加不可收拾。
我想她,每日每夜,时时刻刻。我用粉红色的信笺,织成小小的船形、桃心形、风筝形、叶子形,信里写着我的思念,我的爱。
一封封信写给梅花。
可梅花呢,总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的;一潭幽静的水,一弯斜挂的月,她似乎远离这纷繁的世界,在凄清幽静的山谷中,独自看落日,独自拾枫叶。
她没有给我写过一封回信。
一个秋日的下午,梅花坐在老樟树下数着落叶。
我站在梅花背后,远远看着她。落叶在梅花头顶飘过,打着璇子往下掉。
我走过去,挨着她。
梅花伸手碰碰我,天真地说:“你看啊,落叶,正落,真漂亮呢!”
我说:“这落叶,真伤了我的心!”
梅花眨巴眨巴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顺手捡起脚跟边一片枯黄的焦叶,撕成细小的片。
我说:“这细小的碎叶片,真像我的心。”
梅花紧接着将撕碎的叶片,又在地上慢慢拼凑。
过了一会,梅花突然说:“就你多心!我还爱着你呢!”说罢,立马站起身,扯着我的手,飞快地跑。
我们跑向学校后面的山脚下,看大片大片的枫树红着叶子。
那枫树的叶子,一片火海似的,烧进眼帘。
这时,我们停下脚步,选了一块苔青的岩石,肩并肩地坐着。遥远的天边,一轮夕阳正染着云,太阳光线丝丝迸进云缝里,染出一片红晕的晚霞。与遥远的天边那一片晚霞交错相接,接成一丝红沉的曲线。
夕阳在这一丝线里慢慢往下沉,美极了!
我们都看见了!
梅花伸手向天边一指,大声说:“瞧!多美啊!”
我转过头,看看身后一片枫树林,又看看夕阳薄红轻纱中的梅花,觉得她更美。
梅花见我丢神似地看着她,起手挽动鬓角几线发丝,又将两颗玉白的牙齿咬着桃红的唇角,讪讪地说:“我美吗?”
我看着梅花,伸手夹着他白皙的脸颊,无法用语言形容她。
她真美!
过了半晌,我低头顶进梅花的心窝,来回拂动,钟情万分。梅花伸手圈住我的颈脖,将脸低近我的头发。
梅花说:“这就是爱,和远处的夕阳一样美丽,稍纵即逝。”
这一会,我被这种爱深深吸引,也仿佛明白了梅花所说的爱。这是一种真实,简单,相依相偎的爱。
八、
第二天,梅花见着我,双手拢在口袋里,转身就走。我跟在她的后面,梅花只管走,又不说话。沿着鱼塘一侧一直走,走到尽头,到了转角处。
忽然,一丝苍凉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是一个老师傅,坐在树底下拉二胡。
梅花听见,也就不走了。顺眼找了鱼塘边一条长藤木椅,坐下来,也不管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何人所奏,只低着头,静静地听。
一曲罢了,又来一曲,拉完三次,又重复先头那首拉起来,再往下听,都是一样了。
梅花听着,还是没说话,只是顺手捡起脚跟边石子,往鱼塘里打。
过了一会儿,梅花恍然出了梦境似的,大声说:“这曲子,越往下听,感觉心里凉凉的。”
我说:“这是二胡。二胡的声调本就尖利凌透,容易透着苍凉感。”
梅花说:“就你懂!你哪里知道人家凄惨的样!”
听她这么说,我将眼线收得紧些,见拉二胡的老师傅衣衫褴褛,头发银白,看到他年纪不小,又想到他刚才拉的二胡确是透着苍凉哀伤。
于是,我鼓足勇气说:“又老又病,缺衣少食,想必说的是这些苦处吧。”
梅花将手中一颗石子,猛力打在鱼塘里,站起身,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愤恨地说:“你哪里懂人家的意思!你只是仗着多读了几本书,照着书上所说的,这个显得懂了,那个显得知道了。你哪里能够将这些东西听进心里去!”
梅花这样说着,我见她生气了,也就不再吱声。
那二胡的声音丝丝的,一时乱了韵角,渐渐往下歇。
这时梅花动身,接着往下走。
转过鱼塘一角,梅花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那曲子里说的是老弱病死也就罢了。”
“关键是心里苦着呢!”
说罢,梅花眼睛冷清清的,一抹清澈的泪花在眼线上晃动,掉不下来的感觉。
我用手一指,轻声说:“可不是!就是他拉的二胡!”
梅花顺着我手指的方向,转过头,那老师傅正在眼前。
不知不觉,来到眼前这颗松树边,松树的针叶,一派长青,倒垂下来成了一幕绿色的屏障,挡了膝在树下老师傅的上半身。走近了,反而不易察觉。
这会偶然察觉,梅花反倒显得不好意思。
然而那老师傅的确听见了梅花所说的话,也懂了她的意思,并没有觉得什么。
梅花稍一停顿,立刻起步往前走,走了三五步,撇过路旁遮遮掩掩的松树林,总是忍不住回头看。
一看之下,才见刚才拉二胡的老师傅,手中倒提着二胡,立了弦子,想必是收了弦,不再拉了。
再细瞧,别的不说,单就那二胡上染着一层厚厚的灰,没有扫落,就知道是藏了很久。
这次只是偶得兴致,拉响一回,看来平时都是不拉的。然而,虽隔的久,纯熟的技艺却没有落得生疏,还是一派的苍凉,起落有序,丝丝入扣。
梅花看着二胡上的皮鼓脱着僵老的鳞片,也就顺眼看了老师傅倒提二胡的手。
他那只手,干枯深黑,的确还透着一些生气。顺着手往上看,才看见他的身形。
他的身子,干枯到底,枯井似的颓废。再往上看,就是他那打着极深褶子的脸。
他的脸,古树似的皮痕,含着许多风霜。因为老了,许多人生世事僵在里面,显得沧桑。
唯一可取的,该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成了他身上唯一留下来的活物;闪着光,苍凉带远。
老师傅的眼神一动,一层昏花花的泪纱蒙在眼睛上,清清的,凄凄的,沧桑可感。
梅花只想多看他的眼睛,然而眼线收不住,还是看到其它地方去了,也就不再看了。
歇了眼,转过头,梅花立马快步向前走,步子碎碎的凌乱,没走多远,就显得会在风中跌倒下去。
一个急扑,梅花扑倒在路边一颗梧桐树下,顿时四肢无力,脸色惨白。
梧桐树周围,没有其它的树,只孤零零立在小土坡上,没有一片叶子,树枝上偏偏杈着一个鸟窝,旧黑的模样。
鸟是没有了。
远远看,树枝高头,空旷一片,那旧黑的鸟窝倒像印在黄沉的天色上一颗黑痣。
梅花扑在梧桐树下,瓮着头,呜呜地哭出声,四肢抖动的厉害。
过了一会儿,我才追赶上梅花,站在她的身后。
梅花感觉我的到来,立马调转身,扑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更深了。
她的眼泪,清冷冷,湿了我的肩膀。
哭过后,梅花站直身子,伸手夹住我的脸颊,静静地,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刚收住的眼泪又往外流。
这时,我伸手擦着梅花眼眶下的泪珠,也跟着陷入了伤心之中。
我爱她,很爱她。
梅花见我眼睛里转转的,似有泪花要出来,也就强忍着将自己的泪往里收。
再过一会儿,梅花说:“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老,会死去。我们会分开,会离别。想到人生的老死别离,没有一件不透着凄凉!”
春天的时候,桃红柳绿,流水涓微,燕语呢喃;夏天到了,眼前这一片鱼塘,一派翠叠,水面清圆。到了秋天,却是无尽的萧索和枯落。至于冬天,也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一年四季,春可复春,秋可复秋,更迭有致,循环无尽。可是人生呢,也有四季,结果只有一条路,总是往死路上赶。
生命不可以永恒,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永恒。
爱也不例外。
人生是看透了的。然而此时此刻,脚下的土,黄沉的天,眼前这鱼塘,以及风中的我和菊花,都是真实无疑。
所以,幸福就是真实,活着只在眼前,只有眼前最真实,最幸福。
这样想着,梅花阴郁的心情渐渐变得疏朗起来。虽然太过透彻,还是保持她一贯清冷的姿态。
梅花看着我,一只手抚着我的脸颊,一只手捂在自己的脸上。
两个人在风中直直地站立,构成一副清冷、单纯而又深刻的画面,似乎向远处拓展,无限地延伸。
眼前的一切,真实可感。
梅花说:“我爱你!”
说罢,梅花一只手收回去,两只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颊,陶醉其中。
这时,她显得很幸福!
梅花在跟我分开的时候,她不是像往常那样;牵一下我的手,抚一下我的脸颊,或是用手抚过路旁的花石、树木、草丛。
这一回,她双手拢进口袋,身形单薄,眼神清透,将看见的一切看得很仔细,很入神。
她一边尽情地看,一边走,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九、
第二年秋天,不见了梅花。
记得梅花回去的时候,在一个冬日的下午。
那天下午,梅花站在一个路口,穿着单薄的衣衫,脚下一双红花小鞋,两只手细细的搓着取暖。
她在等我。
我是一路哭着去见她。当时一见到梅花,我就泪如泉涌,哽咽不能成声。
梅花却跟平常一样,清冷自然。
待我哭过后,勉强支撑下来,梅花用手向前面指了一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面看了一下。
梅花说:“去哪里?”
我说:“哪里也不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梅花说:“我要回去了!”
说完,转过身,笔直地往前面走。
梅花离开后,我常常想念她。很多次,我近乎发狂似的要去找她。可是一旦想到她的清冷、宁静幽邃的美,我又打住了自己的念头。
因为我觉得梅花跟我,跟很多人,并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太复杂,太虚伪,离真实太遥远。
后来,我写过很多信给梅花,明知道她不会给我回信,还是不停地写。甚至有几次,我还到梅花去过的地方,试着去寻找她。
然而没有一次能够见着她。
再后来,我也就将这件事淡忘了。
我还是爱着她,至少曾经深深地爱过。我对她的爱,是将她骨子里的东西爱到我的心里去。
因为她的点染,我有时觉得梅花就是我,我就是梅花。
我有时甚至忘了梅花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但我不经意之中又处处透着她的气息,她的色彩。
可见爱深了,爱的里面没有你我,没有彼此,是两个人合到一块,单单剩下一个人。
梅花也是。
可是,梅花并没有很好地活下去。梅花患白血病永远地走了。
又是一个秋天。我去了我们曾经相识的安卓小说公司院子里的老樟树下。去学校,因为假期,校园寂寂的,只有落叶离了枝头往下飘。树枝高头,偶有几只留下过冬的鸟雀,停在枝干上轻快地跳跃,细着声子叽叽喳喳。看到眼前的老樟树,我仿佛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在昨天。樟树吃透了岁月,三年五载的变迁,并不能在它老旧的皮痕上增减几分风霜。
然而,梅花却不在了。
我还活着。
站在老樟树下,不由得使我想起梅花伸手抚摸我脸颊时的情景。
那感觉,很深。
这一下,我仰起头,看着樟树枝头的叶子在秋风中荡来荡去,也就伸出手来。
梅花仿佛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将手伸过去,细细抚摸,抚摸着梅花清冷的脸颊,细腻的肌肤,从头到脚都能够感觉到她真实而又质感的生命。
然而,梅花并不存在。
我所抚摸的只是远近刮过来的一阵阵秋风。
秋风给我的感觉,使我有勇气像梅花那样,抚摸老樟树身子上粗糙的皮痕和碗大的疤口。
我开始用手抚摸。先是眼前的老樟树,再是脚下的大理石,紧接着花坛里矮丛丛的菊花,被我用手轻贴着抚过,掉下许多细碎的花瓣。
这一天,正是梅花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长久活下去的时间。
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梅花所说的回去,“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并不是回到她出生的地方,而是要去另外一个世界。
我哭了。
我哭的并不是因为梅花的离去,而是她活着的时候,活得很清冷,很孤独。她唯一的爱,也就是我。我在她活着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懂得她的爱,也没能够真正给予她多少爱。直到现在,有关爱,我似乎懂了些,她却不在了。
看着天上的秋风刮动云峦,飘得很快。仿佛有一双苍凉的眼睛看着大地,也看着天上的行云,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