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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多余的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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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临近诺丁顿花车节,霍尔奇默克郡的庄园与农田一片繁闹。孩子们赤脚在阡陌田地里穿梭、大笑,也有帮着做活儿的;农妇们弯腰割草,或者背抱着婴孩坐在树荫下做手工;农夫们则是挥汗如雨地翻种料理着田野,期盼赶在节日前能够完工回家。霍尔奇默克郡民风淳朴、简约,在这样狂欢的节日里,集市才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家人再忙会选择在花车节团聚,度过温馨的欢乐日子,祈祷丰收与团圆——就在这节日的前一天,安多诺即将去首都出公差。

时间选择在傍晚。这样日头不至于太盛,把人和马都烤得昏热。

出发前。午后。尤里多斯为安多诺安排好了送别宴。说是宴,其实也就邀请了与安多诺相熟的几个人——以及病近来好转、乐意出门转转的公爵。

前几日下午公爵向尤里多斯问探神父的行程。得知他即将要去首都出公差,公爵就欣然提出相送。

乡下地方,家中贫仄,恐怕不适宜招待您。尤里多斯站立在一旁侍候午餐,一边垂首向公爵说。

“不碍事,”公爵摆摆手,拿起绣着家族大名的丝帕,优雅擦拭嘴角,那双色灰淡的眼凝视着桌面烛台,“我也就是去转转——成天待在锦绣金玉里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乡下的景色养人,不是吗?那种日头和红土,悠闲的牲畜,杂粮面包与鲜牛奶,光着脚的孩子还有质朴的农奴。真好的日子,只需要劳作而无忧无虑,多么诗意简单。”

公爵这样微笑说着,却看不到他那双眼里有着什么透达至心底的热情。一副首都贵族的腔调,倒是充斥着不必理解、漠不关心的傲慢。

好吧,我们公爵大人的下乡考察——美好的田园诗生活!尤里多斯无不嘲讽地想。

公爵和那么几位客人的同时来访,倒真的使神父小小地局促了。他命尤里多斯好好地将家中上下整理布置一番,准备午餐与下午茶,并亲自督工。尤里多斯不乐意,他不喜爱工作除外的任何家务事——除了园艺。

我根本不喜欢来这样多人。就不能让我离开前安安静静地憩息一会儿么?安多诺坐在摇椅上叹息。

都是来打扰我们的。尤里多斯蹲在地上敲打着松动的板凳,一边说,一边狠狠地往下砸。

“这栋楼都要被你那锤子给敲塌了。”

“那就塌了!”尤里多斯扔掉锤子,抹去额角闷热的汗,手上全是铁油与灰尘汗水混合的恶心味道,因此他更加烦躁,“待会还要去洗浴,一堆麻烦事。”

安多诺则只是轻轻慢慢地眨两下他的眼睛,微微晃动他的摇椅。

“好辛苦。”

尤里多斯偏过头去瞧安多诺,面带微笑,悠闲摇椅。窗外有翠绿、阡陌,和远处的田野,斜射的阳光将神父的脸与金发笼在这六月的光景里。他嘟囔抱怨着爸爸一点儿活不干,但又在安多诺准备起身时故作凶狠地说:“不许动!一会儿傍晚你就要出发了,省点气力。”

好像安多诺光坐在马车里就会累死过去一样。

木地板被最先一位到来的宾客踩得吱呀作响。这时候神父与尤里多斯才意识到来人了。责问仆人为什么不通报,仆人委屈地表示那位先生是从后院翻进来的——

阿斯洛夫,有着胡络腮的健壮男人,以快意直爽与粗鲁莽撞着称。

尤里多斯刚听见他哈哈大笑的声音,就已经被他狠命地揉进怀里。

“天啊!长这样高了!真是个小男人了!”

尤里多斯快要在某些男性那股子特殊汗味里窒息了,更因为那声“小男人”感到恶寒。

噢该死的,小男孩儿大男孩儿都成,大丈夫大男人——小男人?这算什么称赞么?

好在安多诺心有灵犀。神父从壮汉的怀抱里解救出尤里多斯,远远地吩咐他去厨房上茶、奶与黄油面包。

尤里多斯如释重负地逃逸。

面对神父时,这个壮汉就显得拘谨笨拙多了。就像被老师体罚的大块头学生,连手脚一时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因虔诚善良而尽量恭敬,然而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粗放。询问了些弥撒经文里的东西,又讨论了自己女儿领圣体的诸般事宜,便开始一边咬面包一边大笑地说着粗鲁笑话。

其中不乏他自以为幽默的屎尿屁。他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安多诺只是微微笑,或者无表情地静听着。

这样一个汉子——原先不该和他们家有什么交际。他家在霍尔奇默克郡算大地主,祖辈也算有几分家业。与妻子恩爱,没有儿子,膝下一女疼爱非常。一日他执意带着年纪尚小的女儿去狩猎,林子里竟迷失了女儿的踪影,整整一天也疯找不到。

这对夫妻求人不得,只好祈祷求神,终日惶惶,颗粒不进。

是奇迹。两天后,安多诺神父将女孩儿完好地带回。崩溃的夫妻喜极而泣,妻子更是当场昏厥,从此他坚信这世上有着神明,更是把安多诺当作了恩人、神使,摇身一变成为了虔诚的信徒。

接着汉米尔太太等人也到了。尤里多斯在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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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烤热的面包切抹上黄油。老嬷嬷正在忙着处理食材、煲汤煎煮。特意为了公爵煮上清淡的炖梨汤。小女仆则在外端茶倒水。

厨房的木窗户正对着庭院后的小路。

马蹄声与铃声从远处响起,清脆轻盈,即使在吵闹的厨房里也可有所耳闻。尤里多斯不用想也能知道是公爵府的英式敞篷马车。

他开了窗,微微探出头去。远远看到马车小巧、精致,车夫神态恭敬严肃。公爵颠簸中垂眸,他着酒红色的时兴讲究衣裳,棕黑发抹匀了玫瑰油,仔细梳好了发型,只是脸庞依旧瘦削苍白,无甚生气。他手上戴着维托斯家族的徽戒,轻轻托着下颚,神态在无所事事里漠然。

尤里多斯砰一声将窗户关上。

他将刀叉迅速放下,端面包到会客厅。随后疾速跑到衣帽间的镜子前,开始不安地摆弄发型与衣料的褶皱。理了又理,最终懊丧起今日的衣物不够俊俏。

当他出来时,神父与一行客人已经起身去迎接公爵的马车了。公爵在仆人的搀扶里走下马车,他淡薄荷绿的眼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并未主动打招呼,而是向着姗姗来迟的尤里多斯投去显然的笑意。

神父的眼神就由公爵移动到尤里多斯身上。

一时间居然有这样的尴尬沉默。

……

“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摩多李斯公爵!向您介绍我自己,阿斯洛夫·道格。您看起来身体好多了,真是圣主保佑。您来我们这儿还适应么?……”

阿斯洛夫粗犷而爽朗的招呼响起。

所幸有这样一位和谁都能聊上两句的人。尤里多斯松了口气,他上前接替仆人搀扶公爵。公爵淡淡笑着,敷衍回应寒暄,旋即仰脸在尤里多斯的额头落下一吻。

“我的孩子,今天好么?”

不似来给神父送行,倒像专程来看尤里多斯的。

尤里多斯只觉得额角的肌肉抽跳,他已经不敢再去看父亲的反应,只是低下头去,道:“很好……”

阿斯洛夫全然未有察觉这种微妙的尴尬。他与汉米尔太太等客人继续谈笑风生,一边试图将神父、公爵、尤里多斯三人笼入他的热络氛围里。

客人们要打骨牌,掷骰子。神父是不参与这些的,尤里多斯代替他去玩了两把。带着公爵坐入了牌局后,尤里多斯就去休息室找父亲。

“爸爸……”做贼心虚。

安多诺正低头翻动着报纸,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他听见尤里多斯的动静,就抬头。他的养子走到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肩颈。

他设想父亲要说些什么的。或者发怒,或者冷肃,要说他不知分寸,说他贪婪愚蠢,或者骂他朝三暮四,骂他背信弃义。都是可接受的。然而,父亲只是继续翻动他手里的报纸。

隔壁玩牌的笑声响起,谈笑与骰子声阵阵。汉米尔夫人尖锐的嗓音急促地说着什么,接着就是阿斯洛夫的嚷嚷。壁炉上摆着的小圣像时钟咯哒咯哒响,厨房烧开水咕嘟咕嘟,窗外雀子鸣叫。只有两人间静默无话。

“尤利。”安多诺只是这样轻轻唤他。

他示弱地更柔声道:“爸爸。公爵和我…”

“不,”安多诺却抬手,“不必解释。”

“只是您别不说话。”

安多诺把视线移到窗外。六月十五日和所有平庸的夏季日子一样。霍尔奇默克郡,这片他生长几十年的沃土故乡,从来不会缺乏雨水与阳光。风吹过麦田与丘草地,到窗前,青翠的石榴树叶折射跃动的浮光,点撒在雀黄与象牙白条纹相间的墙纸上。茶几上摆着热茶与冰糖,凳子与五角柜旧而简致,散发着木头在暖阳下的气息,像回忆一般令人目眩神迷。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一切都会按照时令瓜熟落地,无法施以桎梏,反倒内心平静。何况他偏偏要在花车节前离开这里,似乎命运就是如此冥冥。

“我没有多的话,尤利,”安多诺只是偏过头,向自己的孩子弯眸而笑,他伸出手,抚摸养子的脸庞,此刻他纯粹作为一个父亲,“只是我离开的这三个月,保重自己。不要没有我就熬夜鬼混。要好好读书。我会想念你。”

尤里多斯听完就垂下头去,热泪盈眶。除了父亲,谁还会这样叮嘱、疼爱他呢?这使他的道德与良心再次被架在火堆上炙烤。

他鲁莽冲动、贪心不足、优柔寡断,却到底只是个无知的孩子。在最公正的审判前,这些犯下的罪责终究会要报偿。

安多诺犹豫了一会儿,才最终轻轻地捏住尤里多斯的手。阅历和聪敏使他对未来敏感又擅长于缄默不言,但,对于他的小爱人,他的孩子,他抱着那样的希望与偏爱,还是说出了多余的话。

他说,公爵并不是那样简单。

他说,我的尤利,首都是一座吃人的城,公爵来自那里,你不会明白。

他说,你长大了,但万万要小心,得到就必然会失去,名利场的捷径并非人人能走。

他说,你不是最聪明漂亮的孩子,我又无力给予你能满足夸耀的资本,只好希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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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快乐。

一句一句,语气轻柔。父亲指腹的热度传递到尤里多斯的手上。这个年轻人感觉到手背的烫意,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何时洒下。

我的小尤利、蜜糖:

最近你怎样?

我来到首都已经将近一个月,离开你也一个月。很忙,有时几乎头昏脑涨,但仍有大把的空闲去体味寂寥。

昨夜有雨。铎斯夏季的雨水是骤急的。在敲窗的淅沥雨声里,我将床边的白烛剪了剪,怕它灭掉,从此无光也无聊,想起你就更无法忍受。

你会觉得我太过于多愁善感,或者惺惺煽情么?我这种时候总是并不像一个大你近二十岁的亲长,请原谅我,我的尤利。

睡不着,于是提笔给你写信。没有什么要紧事。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听见远远的犬吠,脚尖有了雨夜的湿凉。太安静了,心中泛起孤独悲伤的涟漪。我胡乱思索了很多东西,这些思想的丝线,在我的眼前渐渐地错杂,乱成一团,再也解不开。

我出发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万万希望你能仔细考虑。公爵喜爱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喜爱你呢?不过我不希望你因钱财权力与他在一起。

说来也假得厉害,醋意和嫉妒使我几乎要握不住笔,我却还是以长辈的身份去劝告你。我总怀疑这是出于理性的爱还是仅仅出于低劣的私心。现在,我把自己剖白给你,就像赤身裸体地站在你面前时一样——或许更加糟糕,最粗暴的性爱也还有欢愉可言,而这种锐利的自解与暴露,使我受着持续的拷打与痛苦。

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你与别人在一起,或者我不是神甫、父亲,能够与你私奔。因此痛苦到想呕吐。是的,我觉得我早晚会失去你。你对我承诺过永远爱我,我要求的,是我胁迫引诱了你。但那也只是暂时缓解焦虑,对现实做一个自我蒙骗的障眼法。哎!我是个索要情绪的无底洞,原谅我永无休止的贪婪。我不想承认这一点。我多希望你永远是我怀里的孩子,但你在长大,我也在变老,我不得不去审视我们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我对你,作为一个父亲,亏欠良多、罪孽深重。如果有地狱——我现在已经离经叛道到如此的地步——这个主创造的世界设有地狱,那么我死后合该第一时间去到那里。我曾经想,如果是你与我一起,那么地狱的炙烤也可堪忍受。可死亡终究是孤独的。我做终傅圣事时,与死神站在一起,看着垂死的病人,只觉得模糊、冰凉,像有一层水膜,将我们生人与死者隔开。家属只是在无谓地哭泣。

信奉上帝的人们对天堂的憧憬是含糊的,而对地狱的恐惧则是真切的。我给他们造出安慰的希望,分发入天堂的票券。当我用橄榄油,涂抹病人的耳、目、口、鼻时,家属们往往会露出感激的神情。他们认为我借此降下主的恩宠,要病人免除神形的困苦,赦免他们的罪孽。但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常常包笼了我。眼前一切都融成一汪浑水,只有死亡是真实清晰的。

……

又说回来,到你的身上。我何尝不明白你与公爵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孩子,你还年轻,我未能教育好你。你爱金钱、权力,爱物欲的满足和情欲的放纵,爱首都来的体面亮丽、新鲜刺激,这并没有任何错处,我愧疚不能给你带来这些。公爵对于你来说,也许就代表着你想要的一切。可能是我弄错了,你或许是真的爱他,他对你也有真心,这对我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但我会因你的幸福而祝福你。

——太残忍了,我做不到那样祝福你。那时就让我失踪吧。

若不存在真心,那就是你的不幸,你选择走上了这样一条路,捷径一定有它的代价。你一定有你的考量。只是我不能确定你是否能够报偿这因果,又会被这条路最终磨改成什么样。我明白我的劝言改变不了你注定要走的轨迹,这些多余的话,我只希望你不要烦,可以只看做是爱你的人的琐碎唠叨。

……

我曾尝试过控制你,想要拴住你,包括曾经威胁过你的事情、无理的作闹,与你说过的孩子。其实那些根本没有任何效力,莉莉丝葬礼的死案早已翻篇;即使服用了药,起了一些效用,我也几乎不可能怀上正常的孩子;作闹又对不再爱我的人来说有什么用呢?

我做这些事时屈从于绝望的爱欲,而现今我平静了下来。从青少年变成所谓的成人,似乎只是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的瞬间;从成人走向不再抗争索求的衰老,也是在那样一个瞬间。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不再年轻。对于神职来说,却是职业生涯攀向顶峰的开始。我的工作开始忙碌,并且会越发繁忙起来。主教赏识我,大臣与贵族信赖我。我的应酬与差事愈发多。也许会就此留在首都,你要等我接你。或许公爵会比我更先帮你。情爱不会是我生活的主旋律了,我的尤利,但我的私心永远全部属于你,并且永远不再要求你的等偿。

雨停了,夜已太深。草草撂笔。

你永远的仆从、爱人,

安多诺

xx年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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