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童真稚子无意对外泄密,段南寻干脆在家扮演那个“严父”的形象,与黎黛的“慈母”角色达成动态平衡。
面具戴久了,就长在脸上了。
久而久之,连段南寻都习惯了这样的伪装和枷锁。
他的弱点,曾只有黎黛与老管家知道。他的枷锁,也曾只敢在黎黛面前解开。
但黎黛有自己的事业,段南寻亦是如此,二人不能总形影不离,时间一长,难免成为夫妻二人的负担。
段南寻并非没找过其他缓解焦虑的方式,但都如饮鸩止渴。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肌肤的渴望便更清晰。
高尔夫或网球运动后,肌肉得到释放,那温情的触碰更成为需求。
因而,段南寻只能百忙中抽空找到黎黛牵手拥抱,要么,就只能沦为亲生儿子眼中,阴晴不定的父亲。
——这与他一直以来对家庭的执念,背道而驰。
段南寻的执念,要追溯到他患病的原因,即其原生家庭:一个完美符合大众刻板印象的落魄富豪家庭。
段南寻的父母相识相恋于段氏尚未落寞的时期,优越的家世滋养爱情,他见识过年轻的父母浓情蜜意的模范夫妇模式。
也因而,当企业落魄,父亲性情大变,母亲忍辱负重,酗酒、咒骂、争执、疏离,甚至后来的谎言与背叛,夫妻亲子关系的多重破裂,便也成了段南寻的心伤,诱发了他的皮肤饥渴症。
一场空难,结束了段南寻少年时期最后获得亲情的可能。
有人经历这等遭遇,可能会踏上父辈的老路,也成为暴力凉薄的父与夫。
有人经历这等遭遇,则会做截然相反的决定,比如段南寻。
他自少年时起,便下定决心,要成为最称职的父亲与丈夫,要给孩子无穷的关心,要让孩子与妻子,再也不经历自己的冷遇与痛苦。
这份执念,加上疾病,双重动机,过犹不及。
——便也成了其长子段知影离家出走的成因。
成了万恶之源,开启了一段没有结局的恋情,给两个儿子带来了终身难以磨灭的梦魇。
段知影自孩童时期,就比段书逸展现出更广的天赋。
这种天赋有利有弊。
段书逸因兴趣只在歌舞,精进培养之后,天赋得以成长。
而段知影能获得正反馈的地方太多,今天或许对钢琴感兴趣,入门后便觉得无趣;今天或许接触奥数觉得新鲜,明天就会将视线转移到绘画上。
他极其聪明,但他的聪明因为没有定性,得不到成长。
“天才”注定是孤独的,段知影不被理解。
他不明白,自己无法从一件事中获得乐趣时,周围人为何试图逼迫他继续在这件事上“坐牢”?
事实上,他对万事万物的好奇也并非全然徒劳,犹如涓涓细流终将汇聚成海,在未来真正感应到命定之事的召唤时,这些零碎的体验都能成为助力。
只是,当时没有人能预测所谓“命定之事”,包括段知影,包括段南寻与黎黛。
因此,爱子心切的夫妻二人,不敢拿段知影的前途赌。
尤其是段南寻曾经历过那样的童年,对段知影便关心则乱;而有时躁郁症状没得到缓解,段南寻对段知影的控制欲,便会难以克制。
段知影作为段南寻的第一个儿子,这段亲子关系经营得堪称失败。
也大概是吸取了经验,在对待第二个儿子段书逸以及第三个儿子段礼颜上,段南寻都学会了尊重与松弛。
可与段知影关系的紧张,已成定局。
因为曾见识过这孩子幼时买了吉他,不到一周就闲置;买了钢琴,不到一个月就落灰;这学期在国际学院考试得了年组第一,结果下学期成绩就一落千丈,细究才知道他打游戏收到职业俱乐部邀请,正考虑是否进入培训营体验……
所以当刚上高中的段知影提出要放弃统考参加艺考,成为美术生时,段南寻简单粗暴地反对了。
段知影试图解释这次决定的严肃性,段南寻很强,不听。
在孩子看来喜怒无常的父亲难以沟通,段知影也倔,不聊。
对段知影而言,“美术”便是童年无人预测的那片“海”,父亲不支持,他靠自己也能逐梦。
于是,在高中第一年,段知影离家出走,租了偏远老破小区的一间房。
也就这样结识了邻居温妙然。
这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也是命运嘲弄众生的舞台。
这段过往中分明无人犯错,却共同面临所有人都受重罚的悲剧结局。
自此,万劫不复。
回忆沉重,以至于黎黛回神时,桌面擦拭眼泪的纸巾已经蓄起一小座山。
段南寻虽说没有落泪,但亦是愁眉不展,直到指尖被毛茸茸的团子耸了耸,眉梢才被动舒展开。
“谢谢你。”段南寻揉揉小猫头顶,“我没事。”
“喵呜~”妙妙用奶呼呼的声音响应。
人类沉甸甸的情绪,一旦遇上动物幼崽纯真柔软的声线,就会奇迹般得到缓解。
听到小猫的叫声,段南寻不禁莞尔,连那边的黎黛也破颜一笑。
夫妻与猫共在清风中静坐,片刻,黎黛忍不住问:
“南寻,这些年,最让你难以释怀的事是什么?”
“太多太多。”段南寻一顿,才继续说,“非要说其中一件,大概是彻底接受温妙然的死之后,段知影决定‘听话’的那一刻。
“我有时做梦,都还会重新梦到那一幕,看到我曾经意气风发自信不可一世的长子,那样颓丧又顺从地站在我面前。他说他决定从美院退学,决定听我的出国学商进公司,走我安排的稳妥道路。
“以前的我怎么可能想到,我这种顽固高傲了一辈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妥协到堪称哀求的境地。我竟会主动劝他继续追求梦想,主动提出要给他一切支持扫除障碍,只能得到他逐一拒绝的响应。
“他那么认真地对我说,‘我已经不喜欢画画了。坐在画板前脑子也是空的。既然如此,不如进公司,至少还对家里人有点价值。’
“他不是在赌气,也不是过去那样,只是暂时对某个事物失去了兴趣,眼睛还明亮地看着别的事物,还对这个世界抱有好奇和期待。
“他是真的了无生趣。
“在我面前呼吸尚存的段知影,只是因我妻子苦苦哀求,而留下一条茍延残喘命的长子而已。
“早在温妙然死的时候,段知影也一并死了。”
段南寻残忍地说出这句话时,手指却凉得把小猫都冻得发抖。
这个人在故意说出“死”这样的词,来刺激自己,来惩罚自己。
“老段。”黎黛轻轻唤他,伸过来一只手,暖段南寻的指尖,“但是现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