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上你家找你么?”
“实在揭不开锅了你就楼下等着。但是别天天来。”
冯云笙没有天天来,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每次不白吃饭,洗洗涮涮的没少忙活。吃也是赶上什么吃什么。假如做饭,他必定不让霍敬识进厨房;假如霍敬识从食堂打饭回家,很可能量不够,就在附近馒头房买两个馒头,分一口菜给冯云笙。冯云笙不但不嫌,吃完饭还抢着洗饭盒。从以前起他就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人,只是眼力见儿要不要用,往哪用,全看能捞来多少好处。现如今,两个馒头一口菜也算好处,霍敬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
腊八那天,霍敬识下班晚了点,临近家门口,看见冯云笙等在楼下,手里还拎了个保温饭盒。
“给你送点儿粥。”
“揭的开锅了?”
“食堂打的。”
“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霍敬识把车立上,锁好,说:“今天家里没饭,外面吃一口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去房子,霍太太多少还留了些家底给儿子,加上会计的工作不少赚,又没有其他拖累,霍敬识一个人过得相当滋润,时不常能下个馆子。不过以他见过吃过的眼光来看,附近的几家饭庄,挂着饭庄的牌子,充其量算狗食馆级别,顶多图个方便。
两人进了其中一家,霍敬识点了几个菜,冯云笙问老板要来空碗,分出两碗腊八粥。
菜端上桌,霍敬识一直没动筷,冯云笙也不敢动,讷讷地看着霍敬识,看他的视线在几盘菜上饶了一圈,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
“将就吃吧,现在可没有登云楼了。”霍敬识说。
冯云笙一下红了眼圈,使劲儿把泪忍回去,又一抬头:“可你永远是少爷。”
霍敬识没说话,没说少来这套,也没说你又不饿了?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冯云笙简直不知要怎样后悔才好。过去他是那么想摆脱下人的身份,如今进了新时代,他发觉只有以“下人”的姿态与霍敬识相处才最让他舒坦。霍敬识现在不是少爷了,其实早就不是了,穿普通人穿的衣裳,住普通人住的房子,吃普通人吃的饭,过普通人过的日子,可在冯云笙眼里,霍敬识骨子里还是个少爷,他叫不出口别的。
他看着霍敬识终于开始动筷,那副斯文的吃相也让他想哭。
他想起有一回在登云楼,霍敬识忙得一边吃饭,一边翻看酒楼的进出账。他那时没有一点正经心思,见霍敬识一直不理他,忍不住捣乱。也不是真捣乱,就是坐在旁边盯着霍敬识看,看着看着就凑过去亲一口。霍敬识让他别闹,让他也琢磨点正经事。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老盼着霍敬识那张开开合合的嘴能说点别的,或者亲亲他,或者指挥他亲亲自己。
那时的霍敬识在他眼里是那么好,好到没人比得上。他以后再跟过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像霍敬识一样,让他毫不感到在牺牲什么。然而后来,他还是让鬼迷了心。
第五章
往年一进腊月,霍府上下到处窜着一股紧锣密鼓的喜庆。霍太太对民俗传统十分讲究,哪一天准备什么,哪一天忌讳什么,记得比下人还要清楚仔细。她总说守得住老理儿才守得住年味儿,世道尽管不太平,就这么点老味道了,别再丢了。
冯云笙也喜欢过年,一过年霍敬识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几天父母,哪都不去。而霍老爷霍太太精力有限,占用不了儿子多大工夫,余下的时间便全归了他。庙会年年大同小异,逛几回也就腻了,霍敬识偶尔会和同学约上一约。冯云笙赖着也要去,可怜巴巴地说一个人在家要闷坏了。霍敬识带上他是带上他,但总不免约法三章:“不许说是下人,更不能说是相好,就说远房亲戚;不许瞎接话茬儿暴露你没文化;不许一脸没出息,比方说看见什么喜欢的赖着不走、不听话,这都少来,我说干什么干什么。这三样里有一样做不到,以后别想我带你出门。”
冯云笙点头捣蒜地应下来,不仅三章之约圆满守住,霍敬识的同学甚至对他印象不错。后来寒假结束回学校,还有同学问霍敬识:你那表弟回老家啦?
霍敬识把这话跟冯云笙一学舌,冯云笙马上来了劲头,叉腰晃脑袋地一通凿补:“就你老看不上我,别人都夸。我说了不给你丢脸,就一准儿不给你丢脸,你还不信!”
霍敬识就是不信,坚持说冯云笙不能多露面,次数一多肯定露馅儿,他憋不住那股劲儿。
“哪股劲儿?哪股劲儿?”冯云笙不服气,一下一下拿肩膀顶过去。霍敬识顺势将人一搂:“正说呢,你还配合我。就这股劲儿,找干的劲儿!”
床上滚过一场,冯云笙气还没喘匀就手掌一摊:“我说少爷,今年过年的礼物你是不是给忘了?”
“不是给你包红包了?”
“红包也不是礼物。”
“那我没准备,你看上哪个了?”
“我不说,说了没意思了,得是你主动送的才叫礼物。”
霍敬识忙了一天,这时困得眼皮直打架,强撑着扫了一圈屋里,见书桌上正好躺着一支钢笔,西洋货,没用多久,笔头笔帽还是金的,敷衍着手一指,说:“那个给你了。”
冯云笙有点傻眼,他真正想要的在霍敬识手上戴着呢——一枚新买不久的款式摩登的尾戒。可“不挑”的识相脸刚扮出去,马上又改腔,万一把霍敬识折腾烦了,恐怕什么也捞不着。他在心里撇嘴,表情仍十足领情,对月发誓地说,以后可得好好看书写字了,写的都是“金”字!
这支笔如今让冯云笙无意中又翻出来了,一直夹在抽屉最靠里的一堆杂物中间,在他最难的时期幸免于难。不过眼下还是要被他拿去卖掉。他想和霍敬识过今年的除夕,但锅炉房不休息,他被安排除夕夜值班。要想和同事换成班,他必须上更多的供。
同事没想到他这么上道,不仅同意换班,还格外开恩地表示明天大年初一,他可以下午再来接班。于是冯云笙洗头洗澡换衣裳地捯饬过一番,新人新面地拎上提前买好的年货去敲霍敬识家的门。
霍敬识今天不忙,中午就下班了,自己慢慢悠悠地折腾了一下午年夜饭。在登云楼耳濡目染过那么些年,自然对菜品的色香味都有要求。再说一个人过年,再不细致讲究点,还过个什么劲呢?
正给最后一道卤拼盘切片,霍敬识脑子里转悠的全是当年登云楼几位师傅的一手刀工,反应过来有人敲门时,还真半点没往冯云笙身上琢磨,开门才一愣:“……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拜年。”
“拜年是初一的事儿,三十都在自己家过。”
要搁冯云笙过去的性子,张嘴必定一句:“那我就在这儿等到十二点过了再进门!”如今也不敢这么撒娇赖皮了,没言声,提了提手上的年货,笑一下。这个笑也不是过去讨巧服软的笑,是真的在求饶,想让霍敬识给他一个台阶下。
“真会赶点儿,就等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