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里的夜,短得像是不曾落幕过。
三个人一路各说各话地走着,此般折磨持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眼见行将到杂役房小院的角门,那游魂的吵闹声倏忽一收。
小椿刚极尽详细地描绘完白於山的风光景致,无端发觉自己周围的漂亮姑娘没再跟着了。
她不解地驻足回头。
身体轻盈的魂魄慢悠悠地荡在高处,唇角噙着笑,忽的冲她一摆手。
“小椿,我就不同你进去了,改天我们再促膝长谈。”
她听闻,有些怔愣地眨了两下眼,仍旧热情地指着:“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屋里坐着慢慢聊啊。”
“不了。”游魂挨近她面前,甚是喜欢地捏住少女地两颊——尽管无法触碰,“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她黏人黏得紧,去也去得快,仿佛是风塑造的躯壳,只在半空里轻巧地打了个转,便不知飘去了何处。
红墙檐下的两只灯笼燃得昏昏欲睡,温蕙的兴奋劲儿退却,终于困意上涌地呵欠连天。
“哈——好想念家里的软被。”
嬴舟与小椿在偏门停下脚步,她忽然也跟着站定。
三个人,三双眼睛,沉默地对视半晌。
嬴舟费解地一打量,“你怎么还在这儿?你不是要回家吗?”
“是啊。”温蕙把指头对准门内,“这就是我家,你们怎么跟来了?”
小椿:“这也是我们家。”
嬴舟:“……”
气氛诡异的凝滞良久,刚换班上岗的打更人中气十足地敲了一记梆子。
哐当——
“什么?!”
温蕙震惊得合不拢嘴,当下把睡床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真是什么瞌睡也清醒了。
温同知,作为一个世代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自小吟诵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后院里会住着两只大妖怪。
而作为同知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温蕙也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两只大妖怪在她家做佣工!
这世道怎么了?
是妖界出大乱子,混不下去了吗?
她脑中难以控制地展开了一场阴谋阳谋,毁天灭地的猜测,顿感天下要完。
小椿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们其实是因为钱……”
嬴舟迅速截断:“前……些时日突来兴致,想体验一番人族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回山中写一部传记。”
“哦。”温蕙抱着双臂豁然明了,“我懂了,就像我们也会有《本草纲目》《山海经》《养鱼经》那样,对吧?”
后者面不改色地认真点头:“嗯。”
原来妖怪都这般上进的。
温蕙暗想,他们当人的今后可不能再轻易松懈了。
深秋破晓时分的天连半丝光线也无,日头起得晚,周遭仍是黑压压的一片,杂役房的下人们却已陆续起身,开始忙碌。
那小管事昨日挨了主人家好一通骂,整宿怄得睡不着,索性转悠到后院找茬,迎头发现嬴舟二人进门,正愁无人撒气,宛如狗瞧见了屎,火速冲上前来兴师问罪。
“你们俩还有脸回来啊?!”
他叉腰,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卯足了劲破口大骂,“一整天寻不见人影,上哪儿疯去了?刚拿了工钱便嘚瑟得找不到边儿,告诉你们,我要扣三日的伙食!这三天你俩谁也不准上后厨吃饭。”
他把食指一伸,对着小椿脑门儿晃悠,“尤其是你,从今日起,再给我上茅房去刷恭桶,刷尿壶,刷……”
话正说到半截儿,身后的温蕙已仰着下巴倨傲地走上前来,轻拉开小椿,将自己的脸面搁在他指头之下。
小管事舌头冷不防打了个结:“刷、刷、刷……”
他表情变化堪称神速,立马就祭出一副讨好的五官,“大大、大小姐。”
意识到自己的手还伸着,瞬间把食指抽回来,腆着脸笑,“您怎么在这儿啊?这大清早的,月亮都没下去呢……”
温蕙平日鲜少拿正眼瞧他,傲然盛气地负手而立,“这两位是我朋友,以后对他们客气点儿。”
“哦,再有。”她打了个响指,“收拾几间干净的厢房出来,叫厨房备上酒菜点心,好好招待。”
短短两句话,承载的情报着实过多,小管事一时没能转过脑子,“大小姐,可他们是……”
“是什么是。”她嫌弃地皱眉头,“还不快去?磨磨蹭蹭的。”
那人只得捏着鼻子,颇为不甘地答应下来,忍辱负重地躬身告退。
温蕙脖颈挺得笔直,偷偷掀起一线眼帘观察,等那小管事步出院门,她满脸的装腔作势猝然敛去,回头便和小椿咯咯咯地拉着手笑。
后者惊叹不已,“你好会演啊,方才那架势,我当真要信了。”
温蕙轻哼道:“不必理他,这个人向来看人下菜的。”
说完又欢欢喜喜地催促,“去我房里吧?我俩一起睡,今日后娘要带祖父去城外普济寺休养一段时间,没人管咱们。”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颔首,末了想起什么,“对了……我得先回房一趟。”
小狗崽和自己的盆儿还放在那里。
“收拾行李吗?不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小椿连忙去招呼嬴舟。
她还是第一次要同女孩子睡一处,心里莫名萌生起无数的期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