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站在花圃中,从大开的支摘窗看进去。
鸱鸮依然蹲坐桌前。
笔直又清冷的月华余辉落于床榻,老杂役了无生气地平躺着,看上去与熟睡无异,那眉眼间的神态近乎是安详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两兄弟正挨个抱着人庆祝,嬴舟刚无奈地把他俩推开,也就是在那一刻,心头猛地腾起一阵绞痛。
难以名状的痛苦像是瞬间扎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绪与心口,攥得人无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手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凝视着小椿的方向。
视线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可以确信,对这份痛楚的共鸣必然是源自于小椿。
数日来的心灵感应,自己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嬴舟艰难地皱紧眉头。
几乎不知该怎么描述方才那一瞬接收到的情感。
他仿佛切身陷于某种漫无边际的空旷与孤寂当中,有数千年,数万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在脑海里疯狂地划过。
人间最压抑的寂寞感与刻骨铭心的悲凉潮水般涌进意识里。
那是一座空旷寂静的大山,四周无边无际的绝望将他兜头淹没。
第24章白石河镇(十八)长于春梦几多时,散……
边上的司马扬见他神色凄惶,只当是少年心性,还在为那老杂役之事意难平,于是悠悠然开口:“这个术据说被叫做‘春梦几多时’,一千多个八月十五,结界甫一解除,两年也好,三年也罢,对于幻境中人,也就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昨日,可不是一场‘春梦’么?”
说话间,嬴舟正看到小椿若无其事地走来,发现他这般模样,还显得甚为紧张:“你怎么了?”
“不会是刚刚和那只鸟斗法,受了什么内伤吧?”
“……不应该啊,我没见它出手啊……”
她扒拉着他的衣襟,上上下下检查伤势。
方才未曾听到小椿那边的“声音”,就意味着,那些情绪并非她触景伤怀,忧思而来。
而是潜意识里的,藏在最深处的,幽微的感情。
是不必去“想”,便能油然而生。
嬴舟心中无故“咯噔”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朝掌心拢了拢。
三千年白於山的修炼时光。
她原来……有这么深重的孤独吗?
以前每每听小椿提起往昔,自己也就是听过便罢,从未琢磨过所谓“沉眠”,所谓“独自一人”,所谓“三千年”……
有那么一刻,嬴舟忽然回忆起在白於山初遇时,她曾说过的那句“可我跑不出去啊”,回想起她小心翼翼地问“不麻烦的话,能不能也带上我?”
当时无所觉,甚至答应她的请求,除了作为犬类生性不爱拒绝之外,也是有点一时兴起。
如今想想,才蓦地感到前所未有地庆幸。
还好。
还好我把她带出山了。
随即又近乎后怕地悄悄感慨。
能把她带出山来,真好。
他想着,扣拢的五指便伸了出去,轻轻在小椿发髻上揉了两下,那青丝里缀着幼嫩的叶片,细腻软润。
倒是揉得后者一脸莫名与不解。
*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既然白石河镇的结界已解,各方被困其中的妖们,自也就跟着“散似秋云”了。
众人患难一场,有就地作揖告别的,亦有打算去司马家再聚上最后一回,吃顿散伙饭再行离开的。
这地方邪门儿的很,大家普遍心有余悸,都想着能走便走,早些离开,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
今日的寅时不曾倒转时间,守在家里的司马夫人自然知晓他们这边一切顺利,老早就备上了丰盛的饭食。
然而却有一样出乎意料。
“睡前我还瞧了一眼,笼子和人都好端端地在那儿,谁知寅正起来一看,就没影儿了。”
司马夫人指着柴房边空空荡荡的藜刺笼,原本关在其中的青蟒踪迹全无。
“这小贼当真狡猾得很。”司马扬见着笼边角落不起眼的一个破洞,心下明了,“八成是用毒液一点一点侵蚀的。”
说完只好摇头,“罢了,跑便跑吧,横竖幻术已破,权当是他的造化。”
嬴舟提醒说:“蛇类向来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司马先生也要当心他们伺机报复。”
不过刺猬精一族的防御术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扬活到这岁数,俨然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了一只老狐狸,自保大概还是没问题。
临着别离,反倒是两头猞猁哭哭啼啼,从满眼的水漫金山里,流露出千万个不舍得。
“呜呜呜,老大,大姐,你们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老大,有机会,我们一定上北号山看您去。”
今后恐怕再找不到这般能护他俩周全的大靠山了,能不伤心吗。
没办法,他们还得去西北投靠远亲,和嬴舟二人恰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但不要紧。
朝三想得很通透。
反正和北号山的关系现在是攀上了,改明儿带点土特产上门,满山灰狼遍地,那老大的兄长、姊妹、二舅、三姑,不也还是他老大吗?认谁都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