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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1 / 1)

腊月,玉璧关外漫天飞雪。

雍王汁琮站在长城上,望向南方的辽阔土地与起伏的群山,英俊的国君一袭黑色王袍在风里飞扬,侍卫长卫卓快步上了长城,来到汁琮身后。

“说。”汁琮沉声道。

“梁王、上将军重闻、左相迟延訇、郢长陵君、代公子胜、郑子闾全诛。”

卫卓低声道。

汁琮不现喜怒,深邃的漆黑双目只望向更遥远的南方,大雁飞过。

“耿渊大人谢世。”卫卓最后说。

汁琮转身,沉默地走下了长城。

卷一·十面埋伏

第3章 登门客

距离耿渊琴鸣天下那场杀戮,已届三年了。

春雨如油滋养着郑国的田地,梨花被打落满地,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地上,辙痕碾过石砖间的泥泞,将雪白的梨花深深地印了进去。铃声来来去去,从浔东城各户深宅大院的高墙外传进,货郎走街串巷,吆喝三长一短,到得城北姜家,却不停留,只加快脚步,从角门外走了过去。

这家人不知何时搬来此处,亦从不与左邻右舍寒暄,终日紧闭大门,留一角门,予一名老哑仆进进出出。养了一名七岁孩儿,偶尔会爬到梯子上,扒着高墙往外看,满脸惆怅地注视着街外巷中顽童追闹。

浔东城里,但凡见过那孩儿的人,就没有不夸他漂亮的,有儿长得如斯清秀灵动,其母倾国倾城之姿,不难想象。只可惜传闻是名寡妇,多少登徒子无所事事,想寻个缘由,试图敲开姜家大门,却不知为何,都无功而返。

姜家的高墙就像个蟋蟀罐的四壁般,隔绝了墙外的喧嚣也隔绝了墙内的寂寥,年仅七岁的姜恒时常抬头望向墙外的天空与云,每日里听得最多的,就是从西厢中传来的、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

姜恒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家中既不请先生,也不让他去上学堂。母亲亲自教他认字,督促他念书,时常严厉有加,他每日晨起规规矩矩前去请早,用过早饭后,便读书作文章,出了错,须在晌午罚跪上足足一个时辰。

这么多年里,姜恒记得家中只来过几次客人,就连母亲的名讳,亦是从客人口中听见的,曾有一名矍铄高大、须发发黄、高鼻深目的奇怪老头前来拜访过,赶着驴车,载了一车竹简予他读,称他娘为“昭夫人”,姜恒才知道母亲唤“昭”。除此之外,父亲是谁、外祖父母又在何处,家中一概不提。

“我爹是谁?”

“你没有爹,不要问了。”母亲的回答简洁有力。

除却母亲,每日侍奉打点家事、陪伴他母子二人的,就唯有一名唤“卫婆”的老哑仆。姜恒生性好动,满肚子话无人可说,又出不去,实在被憋得狠了。去年冬天他好不容易偷到卫婆的角门钥匙,偷偷溜去集市上看了眼,回家后挨的打,再过一百年他也记得。

但听见母亲在每个黑夜里传来的咳嗽声,姜恒心里又忍不住揪得不行。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姜恒大喊道,“我要出门!”

“待我死的那一天,自然再没人能关住你了。”昭夫人冷淡地说,“我儿别急,瞅瞅你娘这身子,再活不了几年。”

姜恒满脸泪水,顿时被吓住了,怔怔看着母亲,昭夫人难得地嘴角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你若日日对天祷祝,祈求上天赶紧收走你娘我,说不得还得更早些时日。”

昭夫人端坐在厅堂卧榻上,一袭锦衣,穿戴整齐,半身隐于那不透风的堂屋的黑暗里,义正词严地说着这话,颇令儿子不寒而栗。

读的圣贤书多了,姜恒自知为人子女,不求苍天赐福父母已是不孝,诅咒母亲早死,当与猪狗无异。

于是姜恒从此不敢再提出门的话,只得规规矩矩读他的书,期望什么时候母亲能回心转意,让他在上元节或其他什么节日里,痛痛快快地出门玩一回。

又或者多来几次客人,好让他隔着堂屋的门缝,偷听见外头的事儿。兴许是上苍听见了姜恒的祈愿,这一天正在他捧着竹简、顶着春日、于院里罚跪时,大门外响了“叩叩叩”数声。

足有一年的光阴家里没来过人了!

姜恒一颗心马上提了起来,隔着花树,偷偷朝院门处张望。那敲门声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晌午那令人暖洋洋的春风拂过空庭,姜恒还以为听错了,以为是卫婆在厨下捣腾烧火棍的声音。

“叩叩叩。”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卫婆!”姜恒忙喊道,“有客人!”

卫婆佝偻身材,虽是个哑巴,听却听得见的。姜恒保持跪着的姿势,朝柴房处喊了几声,生怕没人开门,客人就跑了,最终他把心一横,放下卷牍,快步跑到照壁后,卫婆这才不紧不慢地过来,拿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从门里打开锁,抽开门闩。

姜恒用力拉开门,往高处看,什么也没有,再低头时,望见门外站着一只动物,顿时吓了一跳。

“找昭夫人。”男孩的声音说。

姜恒定了定神,揉揉眼睛,方看出面前是个人,这野人与他个头相仿,披头散发,皮肤黝黑,一张脸脏得看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只有双目十分明亮。

小野人穿一袭破破烂烂的满是污泥的动物毛皮背心,脖子上也围着血腥的动物毛皮,露出少年人的胳膊,胳膊上满是血口子,有些结了痂,有些地方则就这么敞着,苍蝇围着他嗡嗡嗡地响,脚上穿一双草鞋,两腿上尽是泥。

小野人背上背着一个与他几乎差不多高的狭长木匣,腰畔系了根系带,绑着匕首的鞘,露出一把造型古朴简单的匕首。

一股扑鼻的秽气随着他往前一步,仿佛有形之物,轰地涌了进来,将姜恒整个人裹了进去,姜恒有点懵,却没有退后,反而朝他伸出了手。

那小野人也是一怔,意会到姜恒似乎想与他拉手,便将右手在身上用力地擦了擦,伸出去时,姜恒的胳膊却被卫婆粗暴地抓了回去,拎着衣领,赶到一旁,让出小小一块空位,示意这小乞丐进来。继而关门,上门闩,依旧锁上了门。

姜恒被赶到院中,继续他尚未完成的罚跪,日晷已过午时,他眼看着卫婆将那小乞丐带进了堂屋,关上门,再佝偻着身体回到厨房里去。

堂屋内传来一声轻微的碎瓷响——母亲失手打碎了东西。

姜恒马上放下卷牍,起身脱了靴子,悄无声息地溜到堂屋外去,扒着门缝,朝内张望。

阴暗而不透风的堂屋内,门一关上,便是黑漆漆的一片,昭夫人藏身黑暗里,那小乞丐跪在地上,唯有窗棂下透入的些许阳光裹着飞尘,落在他那脏得不辨表情的脸上,落在他明亮的双眸里,落在他的膝前。

他耐心地放下那狭长的木匣,往前推了推,又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丝帛,慢条斯理地铺开,摊在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昭夫人如在梦中,声音发着抖,犹如黑暗中无法遏制自己恐惧感的一只鬼魅。

“耿曙。”那小野人答道,再侧头,认真地解下围脖,现出脖中不知何处被勒出的血痕,脖上系着一根红绳,他拉着红绳,从贴身衣物下掏出一枚半月形的玉玦。玉玦的断口参差不齐,就像有人将一枚玉佩斩成了两块,他所拿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半。

耿曙最后将玉玦也放在了丝帛上,静静低着头,等待昭夫人答话。

“你叫他什么?”昭夫人颤声道,“你再说一次?”

“我叫他‘爹’。”耿曙说。

一阵猛烈的咳嗽传来,昭夫人手肘强撑着矮榻上的案几,几次想起身,却无力再起。

“你娘是谁?”昭夫人深吸一口气,瞪大双目,注视耿曙。

“七儿。”耿曙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答道。

昭夫人顿时乱了方寸,伸手胡乱按去,不知按开了何处的机关,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短剑,厉声道:“聂七,竟瞒着我,瞒着我……你……你这野种!”

耿曙没有回答,堂屋外,姜恒骇得捂住了嘴,他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拿着剑,此刻她就像索命的冤魂,持短剑指向那名唤耿曙的少年,不住发抖,几乎是随时就要下手,了结他的性命!

耿曙只是低着眉眼,安静跪着,姜恒正要推门进去救他时,背后却出现了一只鸡爪般的手,蓦然提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拖得离开堂屋去,姜恒的偷听被卫婆发现了。

“快跑!”姜恒不顾一切地喊道,继而被卫婆捂住了嘴,带回卧室内,反锁上了门。

耿曙别过头,望向堂屋紧闭着的门外,再抬头打量昭夫人。

“当啷”一声,昭夫人短剑落地,一时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伏身在案几上,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短暂沉默后,耿曙打开了木匣,依旧道:“这是我爹的剑,我娘让我带来给您。”

“滚——!”昭夫人像个疯子般,不顾一切地朝耿曙尖叫道,“给我滚!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紧接着,昭夫人将案几掀翻,一股脑摔在了耿曙身上,耿曙朝后退避些许,任凭那木匣敞着,转身推开堂屋的门,走了出去。

木匣内,安静地躺着耿渊三年前用过的、那把沉甸甸的黑剑。

耿曙掏出匕首,尝试着撬开姜家大门的内锁出去,撬了几下,铜锁不为所动。耿曙又打量那高墙,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正要抱着树爬上去时,背后又是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脖颈,另一手锁住他的手腕,把他带走了。

第4章 逃生子

傍晚时分,卫婆总算打开卧室的门,把姜恒放了出来。

“卫婆,那人被我娘杀了吗?”姜恒马上道。

卫婆拉开存放姜恒衣袍的柜门,翻出涤得雪白的里衣长裤,在姜恒身上稍作比画,再拣出一身年前为姜恒裁量的、做得稍大了些的短褂与中袍折起。姜恒并不喜欢这身颜色偏暗的黑袍,更嫌大了,松松垮垮的,总是不愿穿。

“做什么?”姜恒说,“给耿曙穿吗?”

姜恒大多数时候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母亲除非必要,极少与他交谈,卫婆又是个哑巴,但他已习惯了从他人的行动中,猜测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追着卫婆出去,果然,偏厅中浴盆放满了氤氲着白雾的热水,耿曙站在厅内,准备洗澡。

“耿曙,你叫耿曙,对吗?你没事了!”姜恒忙推门进去,耿曙侧头朝他一瞥,也不避他,便当着他的面脱衣服。

卫婆放下从姜恒处拿来的干净衣物,复又出去了。姜恒一时尚未想清楚,为什么母亲前一刻拿着短剑想杀这小野人,下一刻又打消了念头。

“我来帮你。”姜恒说。

耿曙坐在小板凳上,上身赤裸,一圈一圈地解开小腿上的绑腿,脚踝上、脚底全是血泡,黏连在一起,膝上三分处还有化脓的伤口,姜恒光看就觉得疼,问:“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被狼咬的。”耿曙终于开口,朝姜恒说了第一句话。

姜恒:“!!!”

姜恒虽未见过世面,但这世上几乎一切都曾经从书里读到过。

“我知道,”姜恒说,“晋有一人,名唤东郭先生……”

姜恒朝耿曙描述了东郭先生与狼的那个寓言,耿曙听得有点入神,一身光着,便坐在板凳上听故事。末了,不远处传来卫婆的脚步声,姜恒才记起洗澡的事儿,催促道:“不烫了,进去洗罢。”

耿曙起身,站着时的个头比姜恒高了小半头,姜恒用板凳给他垫着,让他跨进澡盆里。一手试过水,对他来说正好,耿曙浸进去时,却痛得一个激灵——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肩上、脊上、手背上都有血口子,不少地方还化了脓。

姜恒有点担忧地看着,耿曙却没事人般,挠了挠乱发。

姜恒拿了搓澡布与丝瓜络,低声说:“我给你擦洗,卫婆动起手来太疼了。”

卫婆帮洗一次澡,姜恒简直要脱层皮,耿曙这全身伤口,一旦被她擦起来,恐怕盆里全是血水,姜恒甚至不敢想象这画面,趁着卫婆来前,想着先给耿曙搓洗干净。

“别挠。”姜恒又按住耿曙挠背上的手,说,“待会儿给你上点药,慢慢地就好了。怎么会伤了这么多地方?”

姜恒避开耿曙的伤口,轻轻地沿着他的脖颈搓,搓下一层淤黑的污脏之物。耿曙说:“荆条林里挂的。”

卫婆走到偏厅门外,瞥见姜恒站在小板凳上,给浸在大浴盆中的耿曙轻轻地搓脖颈,耿曙则捧着块布猛力搓脸。

堂屋内,昭夫人端着药碗,气息急促,饮下小半碗药,神情苦涩。

“你早就知道,”昭夫人喃喃道,“你们早就知道!却瞒了我这么多年!那小子已经这么大了,今天,背着他的剑,带着他的玉玦,来到我面前……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昭夫人泪水滚落,掉在那药碗中,合着苦涩的药气一同散发而出。

卫婆端坐一侧,神情如这阴暗屋中的木雕般,阴沉木拐杖横在膝头。

“夫人,”卫婆开口了,她的声音苍老而嘶哑,“人已经死了,追究来追究去,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昭夫人的声音亦显得喑哑而绝望,“我这一生,不过就是件货物,从汁琅到汁琮手里,再像只牛马畜生般,被送给了耿渊。终归以为这日子熬到头了,听到他死的那一天,我本想就此随他而去,只放不下恒儿……待得将他抚养成人,我自当、自当……只没想到,这已成了一个笑话!”

昭夫人凄然摇头:“殉他而去的,早已有了聂七,什么此生,什么来生……带我离开雍都那天,我本以为这一辈子,他就是良人,瞒了我这么久,方知他不过是看我可怜,才朝汁琮讨了我来。”

“你从小看着耿渊长大,拉扯大了他,如今又养大恒儿,于你眼中,这俩孩子都是一样的……”

昭夫人将药碗放在案几上,案前还摆放着那把耿渊留下的黑剑、一枚半月形的玉玦、以及底下垫着的武学真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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