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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雨下了很久,这在阿姑的记忆中十分深刻,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他甚至不知道雨还能下那么大,大得就好像天被捅开了个口子,大得就好似星河倒灌。那天的记忆是模糊的。可能是因为那时候才刚睡醒的原因,也可能是被饿的——毕竟饿了之后人的记忆就会不好,一切心思都在琢磨怎么能、到哪儿去弄点儿吃的。
纵使有种种原因,但是他觉得,之所以记忆模糊的主要原因还是那场雨,它实在是太大了,所有事情在它的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好像也都跟被雨冲刷干净了似的。
他疑心那时候自己其实是听到了小四儿他娘的声音——那个他曾经以为是疯婆子,那个他见过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他因为饥饿而产生的幻觉。希望是假的吧,因为即使是真的,他也不能怎么办。
在野谷里,他是毋庸置疑的王者,是目力所及之处绝对的主人,他的命令就是圣旨,他的想法就是法规,但是这不是在野谷,这是在外面的更大的世界。
在这里,他什么都干不了,他渺小得和路边上随时会被风卷起来的灰尘没什么分别,他左右不了任何,甚至单是活下去这一条,他都要仰仗于刘平顺的不放弃。
这种落差感是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他不想挨饿,不想穿粗糙的脏衣服,不想把脸抹上灰,不想看刘平顺为了那一点点的钱去跟那些人低头弯腰,不想在雨里装作没听见。
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巨大的冲突感无时无刻不在分割着阿姑的思想,他想要跑,想要回归到以前的那种生活,但是没处可跑,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钻进去。
在外面的这段日子,他深刻认识到了外面世界的广大,无边无际一般,远非野谷可比。但是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竟都无处可去。
有时候他会想,他的前半生是不是一个幻觉呢,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见了鬼的山神娘娘,也没有野谷供他存身,他其实一直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的人,生来就是为了挨饿,生来就是为了等待死去。
但是刘平顺,刘平顺这个人的存在又会提醒自己,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的,他真的有个野谷,他们就在那里相识相爱。
那……现在的这一切是不是个幻觉呢?会不会是他在花田里睡着了,伴着清风和月光一起。他睡着了。在梦中,他为自己和刘平顺编纂出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其实还在那片蓝紫色的花田里,他在静静安睡,等待着顺子来把自己从梦中唤醒。
不是,不是梦。
他被饿醒。
饿好像总是和冷连在一起的,但是他一点也不冷。胃好像和肠子缠在了一起,又像是两个人一起在玩儿着什么比赛打结的游戏。
他推开身上盖着的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毯子,猫着腰出去找刘平顺。
这是他们在一个荒庙里露宿的第三天。
那天晚上进来之后,他们其实还是找了个客栈的,在兵荒马乱的几天中终于恢复了一点之前的秩序,他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终于睡了一个踏实的觉。然后在第二天被叫喊着的王阿婆叫醒,刘平顺出去看,发现是因为小红。
小红又发起了烧。
他们以为小红近段时间来没有发烧,就意味着快好了,但是没想到还是不行。他们抱着小红打听着跑进了一个医馆,刘平顺看着面前的医馆竟然有点不敢走。
“怎么了?”
“以前,我记着医馆不是长这样啊……”
刘平顺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里进。现在这都怎么了,怎么看病的大夫都穿的刷白?这多不吉利。
“大夫,您给看看我们这孩子。”王阿婆把小红的襁褓拨开一点,露出来个红红的小脸儿。
“啊呀!你们这怎么才送来啊!”本来还在桌子后面坐的气定神闲的大夫,一看见小红的胳膊顿时就站了起来,眼睛中带着几分谴责,“你看看这孩子,这都这样了,唉唉唉!”
他一连叹了好几声,直直叹得刘平顺他们手足无措起来。大夫小心翼翼地把小红的左胳膊翻来覆去的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这孩子烧多久了?”大夫问。
“总是这么时不时的烧一下,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天了。”
“五六天!大人都经不住这么烧,更何况是孩子!你们这些人,心可真够宽的。”大夫没好气道,“现在最要紧的是退烧,我先给你们开副药,退了烧咱们再说别的。”
“别的?”
当然有别的。因为烧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温度实在是太高了,他们不仅仅要做好小红长大后可能是个傻子的准备,并且要做好小红可能是个残疾的准备。
没有无缘无故发起的烧。大夫说。小红之所以会一直烧就是因为胳膊上的伤没好全的原因,看起来好像表面上是在愈合,但是里面的骨头早就已经坏了,长也没长好。摸她的胳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是已经坏死了。
长着
', ' ')('这么个东西没什么好处。要是一直好不了,这孩子一直发烧,那迟早会把自己烧死,不如截肢。
截肢!
活生生的胳膊给硬生生地砍掉。多吓人!多可怕!胳膊都锯掉了这人还能活?
阿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还是听大夫的吧,啊。”王阿婆拍拍阿姑的肩,“看看大夫怎么说。”
大夫还是觉得截肢比较好一点。她小,恢复起来好恢复,也能从根上解决发烧的问题。王阿婆听着大夫的话一直点头。
“还是听大夫的吧,”王阿婆劝阿姑,“……就是这个药钱的事儿,大夫,这得要多少钱啊……?”
她问得小心翼翼。
大夫捋着胡子给她比划了个数。王阿婆看见那个手势好悬没厥过去。
“这,这也太多了吧……”
“用的都是好药,而且,这不是单单的药钱啊,这是买命钱。”大夫给小红把襁褓掖好,并不多劝,“不看病就活不了,看病,就这,我还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好呢。”
王阿婆把小红抱回来,看着刘平顺:“要不,咱走吧?”
“走?走哪儿去,她这还发着烧呢。”阿姑把小红抢过来,盯着大夫,“您说这个做完,她有几成几率能活?”
“……哎,这么贵!”王阿婆扯阿姑的袖子,“一个女娃……不值当的。”
阿姑没理她:“有九成吗?”
“九成?”大夫听见这个,给逗得笑出了声儿,“有个七成都得算上是命硬了。”
“啊?”阿姑一个哆嗦,低头看向小红。
“唉,实在是耽误太久了,真不是我给你们漫天要价,实在是,实在是耽误太久了,这是从阎王手上抢人啊——”
王阿婆还想说什么,但是刘平顺已然从怀中掏了钱递了过去。
“做吧。”
大夫点点头,挥手叫来了个小徒弟,吩咐了两句,小徒弟就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儿拿了张纸出来。
“签字吧。”
“……签字?”
“就是写你的名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万一,我说要是万一,人没了,要是不立个字据,你们倒打一耙怎么办,这我们上哪儿说理去。”
王阿婆几个深呼吸,上前一步还想说些什么,被阿姑拦下来。
“能按手印吗?”刘平顺问。
小徒弟抬眼上下扫视了他几遍,这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也愿意花钱救个女娃,竟然不识字的吗?
“不会写字?那在这儿画个圈儿,然后按个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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