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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土黄色的城墙,高得越过了太阳的城墙,人群,绿油油的人群,驻扎在墙上的人群。太阳快要落山,红彤彤的余晖吝啬地洒在这片大地上,远处,有铁鸟在天边盘旋,有时不时响起的嗡鸣声示威般叫嚷着传到城门的这一边。
近了,渐渐近了,本就庞大的城墙在眼帘中一点点放大,他们迟疑着,踌躇着,走进了那墙投下的阴影里。
站在队伍中部的他们,在某一刻起突然意识到这队伍不再行进了,他们被迫停了下来,阿姑和刘平顺面面相觑,流民开始骚动。刘平顺想上前去看看,但是被抱着小红的王阿婆拉住了手。
冰凉枯瘦的手。好冷。
刘平顺打了一个激灵。
“别去。”王阿婆嘴唇微动,说话的声音在骚动的人群中显得几不可闻,“别出头。”
阿姑听见这话,也拉住刘平顺的手。刘平顺左看看右看看,收回了迈出去半步的脚。他们把头低下,并不管旁人现在是在干什么,叫喊着什么样的话。
没多久,如同刚才毫无征兆的停下来一般,队伍猛地向前窜了一截。原地不动的他们顿时显得十分显眼。
“冲!兄弟们,往前跑!凭什么不让咱们进去!”
“都拿起家伙来!”
“冲!都给我冲!”
“他们人少,咱们努把力就能冲过去!前面就是城门了!”
海浪一般的人们向前涌动,没一会儿就吞没了那几个单薄的绿色身影。作为这个家里毋庸置疑的顶梁柱,刘平顺也被激情的话语调动起了亢奋的情绪,他的脸庞开始变红,眼睛水润,鼻翼张大,牙齿咬住了嘴唇,他开始背着手摸向包袱中他们用来切菜的一小把菜刀。
“叫你别去了。”阿姑翘见他的动作,一把打在了他的手上。
伴随着阿姑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砰砰”两声。
霎时间,躁动着向前冲锋的流民队伍好似被齐天大圣下了定身法,红的白的黑的绿的,再无一人动弹,血人变成了泥人,高高举起的柴刀再也反射不出耀眼的红光,只剩杳杳向上的白烟证明着这群人的存在。
刘平顺的手抽了回来,那手好像无处安放一般紧紧攥住了阿姑的手,两只眼睛不知哪儿看似的乱瞟,在一个不经意间被那缓缓流动的红色刺痛后迅速聚集,定格在阿姑的脸上。
躲在避寒用的头巾下的,白生生的一张小脸。
于是白色就冲淡了红色,僵住的人恢复了正常,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有听不清楚具体内容的叫喊声从前面传来,叽哩哇啦,叽哩哇啦。
刘平顺盯着阿姑的脸看了很久,然后突然从地上抄起一把土,狠狠抹在了阿姑脸上。
阿姑被溅起的尘灰呛了个正着,咳嗽,眼泪流个不止,也不论刘平顺究竟站在哪个位置了,他冲着周围迷蒙的世界挥拳摆腿,没好气道:“你是有病是吗?折腾我好玩儿?你干什么呢!”
刘平顺握着他的手不让他揉眼睛,看着那蜿蜒的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刷的更加斑驳,他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的佳作,表情竟透出几分满意的样子。
“别揉,”刘平顺轻轻在他的眼上吹气,“一会儿就好了,我心里有数。”
“有数?有你三姨四舅奶奶的狗屁数!”阿姑狠狠摆手,把他握着自己的手甩掉,一边揉眼睛一边跑到了王阿婆的身后,“奶奶!你看看他!”
王阿婆拉着他,踮着脚,拿一个小手巾轻轻沾他脸上的灰,一边瞪了刘平顺一眼:“有什么事儿就不能好好说嘛,非要这样,长个嘴是光吃饭用?”
阿姑在一旁帮腔,跳着脚喊“就是,就是”。
刘平顺走过来,去拉阿姑的手,然后被甩开,再拉,再被甩开,两个人的距离在一次次的拉锯中变近,最后他如愿以偿把人圈进了自己怀里。
“好了好了。”他道。
“好个屁!”阿姑梗着脖子,誓要和他拉开足够的距离,“你给我记着,今天这事儿咱俩没完!”
“好了。”刘平顺抬手揉了揉阿姑的头发。
“干什么,别动!”阿姑扭头避开,“别跟我这儿动手动脚的。”
“为你好,”刘平顺看了一眼王阿婆,见她没看着自己这边,飞快地在只肯给他瞧见一个侧面的阿姑的耳朵上亲了一口,“乖啊。”
“别给我来这套!我告诉你,不管用!”绯红飞快蔓延,阿姑别别扭扭道。
“宝宝,宝宝,”王阿婆颠着怀中的小红逗道,“是谁家的哥哥们在耍脾气呀?这个漂亮哥哥是谁家的呀?啊,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家的哥哥们在耍脾气呀,这么大人了,羞羞对不对呀。”
小孩子不明所以地咯咯笑起来。
阿姑恼羞成怒。
他刚一张嘴。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
这对比之前的两声,听上去像是近了许多。
刘平顺脸色一变,赶紧把阿姑拉到自己后背,叮嘱道:“不许把头巾放下来
', ' ')(',低着头走路,听见吗,不许把头巾放下来。”
阿姑刚想犟嘴,就看见刘平顺的神色不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摘就不摘嘛,谁怕谁啊,甩着个驴脸给谁看呢,哼。
失真了的奇怪声音从前面传来——
“所有人,所有人,不许向前一步,后退,后退!”
被枪吓傻了的人们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立马反应过来,又向前涌去。
“后退!我说后退!”又是砰砰两声。
子弹划破天际,有青烟蒸腾而上刻写着它的轨迹。
“我们得进去啊!”
“老爷,您行行好,看看我们,我们真是没辙了……”
“老爷,官老爷,我们是逃活命来的,绝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当牛做马什么都会,给口饭就成!您叫我们干什么都行,您就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
那为首的人眉头一皱,后面瞬时间就窜上来一个人,腆着肚子道:“不行不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生在什么地界那就是什么地界儿的人,哪儿还兴乱跑的。谁不难,这年头谁不难?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天也不见水米打牙,我说什么了?吃不饱,就忍着,去喝水,去睡觉,忍过了就好了!”
有愤愤的人冲上前来,举着一把豁了口的镰刀。那胖男人大惊失色,抱着脑袋猫着腰又躲回到那为首的人后面去了。为首的男人似是耐心已尽,剥开盒盖抽出枪来拉动扳机,子弹飞出,砰的一声,青烟冒起,动作行云流水一般。
随着抽气声的响起,炸开了一溜儿血花。
“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那男人皱着眉,瞥了低着头捂着嘴的流民们一眼,他飞快地收回视线,像只是瞧见他们这群人都是脏了他的眼一般,他掰开枪盒盖儿,慢悠悠把枪插好。
见事态平息,那胖男人又擦着汗钻了出来:“是是是,长官说的是啊。”
“不许说话,都给我退回去!”
“哎,”那男人止住了正漫天挥舞的胖男人的手臂,“也不能这么说嘛,咱们都是一家人,是同胞,长崎长官说了,我们要善待亲人的嘛。”
“是是是,是是是。”胖男人一个劲儿的弯着腰,点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既然是逃荒来的嘛,大家都背井离乡的,都不容易,我们也是想大家都好的,四万万同胞是一家嘛。但是长崎长官说了,他们家的粮食也是不够了的,运过来的路途遥远,哪里比得上直接在咱们这里得到补给的呢?照我看啊,咱们就不如这样,交粮进城,一个人,一斗粮。要是没粮呢,交钱,交首饰,交什么都行,咱们都是一家人,童叟无欺的嘛。老杜,你说对不对啊。”
“这个好,大人,这个法子好!”老杜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像是一朵菊花,“长崎长官一定会高兴的!”
那男人在老杜的拍马声中跟着笑了两声,然后脸色一变,道:“来人,把他们赶到护城河外面去,谁交钱叫谁过来,不叫他们到这桥上,都给他们赶走!”
人们还想反抗,但是看着那尸骨未寒的身体,看着那七扭八歪地带着绿头盔的大兵手中握着的枪,他们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颤抖着身体,哽咽着退回到了护城河外。
退了回来,可这时连刚刚的余晖也没有了,月亮在浅蓝色的天空中升起,有风吹过,夜晚要来了。
阿姑他们也跟着人群往回走。
这时候他也忘了刚才还在跟刘平顺生气,忘了自己刚才刚暗下决心再也不跟刘平顺说话,他扯着刘平顺的袖子,在他耳边小声道:“哎,咱们干什么走啊?你没听人家说吗,有钱就能进去,咱们有钱啊!”他拍了拍刘平顺一贯装着重要物品的胸前口袋。
刘平顺一把捏住了他作乱的手,低声道:“晚上再说,现在没人走,只咱们过去,太显眼。”
阿姑想了想,也对,于是不做声了,径自跟着人群走到空地上坐下来,暗暗期待着天黑。天快黑吧,天快黑吧,我的床,热水澡,好吃的,还有,相片!
天快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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