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穿衣的动作一顿。
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溱道:“先生的故乡并不在盛京,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回去再拜访一面。”
这一次王溱猜对了,开平三十二年,二月十九,翰林院修完了一本书《文循敬集》。这书耗费了傅渭三年多的心血,傅渭年轻时就喜欢参加文人诗会,看这些文人诗集。如今有幸修完《文循敬集》,他心情大好,连着两夜兴奋得没能睡觉。
但是等兴奋劲过完后,傅渭便感到了一阵力不从心。
一本《文循敬集》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傅渭终于察觉他再也不是三四十年的年轻人,他没有用不完的力气。他老了,他真的没法再在朝堂上待下去。这时傅渭想起去岁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王溱离京时,曾经特意来拜访过他,给他送了一幅画。
傅渭走到书房,打开这幅画,只见画上是一片风雅至极的山水。墨色浓蕴,画法奇妙,王溱作画向来随性飘逸,如他的书法一样,俊秀极了。然而傅渭看着这幅画,看到的却是画中山间那个骑着毛驴的白发老翁。
良久,傅渭哈哈大笑起来:“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次日,傅渭递了折子进宫,向皇帝辞官,告老还乡。
数年前傅渭就辞过一次官,那时赵辅极力挽留,所以傅渭就从一朝左相变成了翰林院承旨。这一次傅渭再辞官,赵辅依旧挽留,但傅渭道:“臣老了,臣前几日修完《文循敬集》,出门看天时,忽然觉着天地之大,皓月星空,而臣竟未曾一一看过。陛下,臣真的老了。”
赵辅长叹一声,终究没再挽留:“希如,朕是如此想念你啊!”
傅渭:“臣亦想念陛下!”说这话时,傅渭眼眶湿润,竟然真的落下了一泪。
等出了垂拱殿,傅渭擦了擦眼睛,他望着皇宫上方那被禁锢住的天空。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只见年轻时天下四儒盛名传世,他喜好作画玩乐,自称雕虫斋主,那时天下间有个人名叫钟巍,哪怕是傅渭这般不着调的性子都对钟泰生心悦诚服。
待到先帝驾崩,赵辅继位,又是日月变换。
那宦海之上,浮浮沉沉的,是三十多年不知前途、忐忑伶仃的岁月!
如今,他是真的老了。走得不再那么轻快,身体也不再那么强壮。可傅渭走出皇宫时,每一步都觉得轻松极了。越走到后头,他甚至走得越快,迈出皇宫的那一步,傅渭仰天长笑,他对书童说:“回府!”
温书童子不明所以,傅渭又说道:“走吧,回昌州,回早就该去的地方!”
昌州,正是傅希如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自家老王:纵情酒色非君子所为也,然我不是君子!
小唐郎:……………………你走!
第141章
吏部的批文很快下来, 傅希如辞官回乡。
在盛京又待了一个月, 傅渭与几位老友聚了聚, 自觉没了遗憾,才收拾东西,离开盛京。
“只可惜我那两个学生如今还在幽州, 未曾回来。”
王诠笑道:“待你回了昌州,子丰回来还能不去探望你?可便放心地去吧,你可是好了, 无官一身轻, 真正可以游山玩水,做个雕虫斋主了。”
这话说得也没错, 昌州就在北直隶,与盛京很近, 王溱、唐慎要想去看傅渭并不是难事。
然而傅渭嘴上说要回昌州,却没有真的立刻回去。
离开盛京后, 他顺着大运河一路向南,遍访名山,游览群河, 与几位隐居山林的文坛大家把酒言欢。待到四月, 他来到了姑苏。
姑苏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一上岸,傅渭便感慨道:“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只见这大大小小的水渠沟壑,如同密网横织出的, 可不正是一座恢弘又窈窕的姑苏城。
傅渭已经辞了官,他来姑苏,自然不会打扰姑苏官员。他带着温书童子、抚琴童子,乘着马车来到一座典雅静谧的宅子。敲门后,开门的老管家惊讶地看他,两眼一热,开口便道:“傅相公!”
傅渭笑道:“老夫早已辞官,哪里来的傅相公。唤老夫一声雕虫斋主就是了,以前你家老爷不也正是这么喊我的?”
管家连连点头,侧身让人进来:“您请。”
傅渭迈步,走进梁府。
梁诵的夫人去世多年,膝下也无儿女。他去世后,唯一的侄子徐慧得了一个县令的差事,六年前就去赴任了。梁宅里只住着管家和其余一些忠仆。他们将这座大宅打扫得干干净净,主人的书房、卧室,全都一尘不染,与六年前没有两样。
傅渭看完一圈后,来到梁诵的书房,他仔细看了两圈,最后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惊讶地“咦”了一声:“这可是座山仙人去岁才写的《观岳阳楼》,真迹居然在这?”
管家道:“正是座山仙人的手迹。”
座山仙人是本朝有名的书法大家,傅渭年轻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并非每个大家都喜欢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座山仙人就是个十足的商人。他每年都会写上几幅字,拿去拍卖。他的字写得极好,可他的字也极其的贵。
傅渭看了会儿,抚弄胡须,微微一笑:“景则还有这样的东西,也不先拿来给老夫看看,就直接搁到这儿了?”
管家心里咯噔一声,低头不语。
管家没看过梁诵写的信,他知道唐慎六年前前往盛京,拜了傅渭为师的事。这些年来,唐慎每次回姑苏,都会来梁宅拜访。就算不回来,唐夫人也一直照顾着两家。否则以他们几个仆从,怎么能打理好这硕大的梁府?
但管家不知道,傅渭到底知道多少。如果让傅渭误会唐慎拜他为师的目的,可不就坏了唐慎的大事。
所幸傅渭也没多说,他道:“梁博文葬在何处了。”
管家立即派了几个随从,乘着马车带傅渭去梁诵的墓地。
傅渭让温书童子准备了一壶好酒,又让抚琴童子拿出一幅字画。他把酒洒在梁诵的墓碑前,把画放在地上,拿火信子点燃。谁也不知道他烧的是哪幅画,但他就这么眼也不眨地烧了,想来应该不会太名贵。
傅渭从怀中拿出一片小小的银叶子,他埋在梁诵坟前的土壤中。
“梁博文啊梁博文,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老夫当年不过是忘记带钱袋,让你请了一餐酒,你就让老夫收你一个学生。这事可真是亏大发了,待到奈何桥上相见,你得多请我喝上几壶,否则我可要你好看。”
傅渭又说了会儿话,便带着两个书童离开。
在姑苏府待了两日,傅渭乘船北上,去了金陵。
唐家的人是三天后才知道傅渭来姑苏府的事,唐夫人立刻派人来寻,傅渭却已经走了。唐云道:“娘,傅大人是景则堂弟的先生,他来姑苏我们应当好生招待。如今人都走了咱们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唐夫人也心里发愁,但她想了想,道:“既然傅大人不希望大张旗鼓,那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吧。只是你写封信给慎儿,告知他一声傅大人来过姑苏的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