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有些失望,他深深地看了唐慎一眼,道:“你我是知己,我将小师弟看做二十九年来,最懂我,最明白我心意的人。我孤身一人等待了二十九年,终于等来了一个懂我的人。然你竟从未想过,三年前我为何要去刺州,去年我为何要接银引司的差事。乃至那日在虚极楼上,我与你说同门为朋,同志为友,到底说的是何事。”
唐慎心潮震荡,王溱对他表露出了一丝失望,可他从王溱的语气中读出的更是一种受伤与孤独。
说完,王溱转身离去。
唐慎震动至极,他一把拉住王溱的袖子,高声道:“师兄为何而做官?”
王溱脚步停住,他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唐慎,眼底有希冀和期盼。
唐慎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凝视着王溱,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晓,我从来都知晓。师兄做官,从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权势滔天。师兄从不是个清官,也从不刻板于寻常礼数和方法。可你却是个真正的官。所以那日我得了蜀地出现交子的折子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兄。因为我知道,唯有师兄,才会不惧艰难险阻,于暗暗长途中,攫取那尽头的一抹曙光。”
王溱怔然于原地。
唐慎捏紧了他的衣袖,良久,王溱伸手拉住了唐慎的手。他紧握着唐慎的手,将它从自己的衣袖上拉开。然拉开后,他并未松开唐慎的手,而是依旧紧握。
两人静静对视,唐慎的心中仿若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这时,王溱轻轻笑道:“我不是个清官?”
唐慎一愣。
王溱一手握着唐慎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举起,悬在唐慎的额边,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他的动作温柔至极,没有一点责罚的意思。
王溱:“小师弟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唐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那只手碰过的额角,忽然他缓过神:“师兄,你竟又捉弄于我!”
第112章
余潮生来幽州, 是为了接替唐慎的差事。王溱来幽州, 则是与这二人对交接。如今差事交接完了, 王溱与唐慎一起动身回盛京。因为唐慎受了伤,两人便在幽州多待了几天。等唐慎身子好了点,才上路。
因为唐慎才受了伤, 为照顾他的身体,马车走得不快。他们走走停停,也算沿途看看风景。就这样花了十天才抵达盛京。王溱先送唐慎回探花府, 下了马车后, 唐慎站定在马车前,无奈地对王溱说:“师兄, 你这算不算公器私用?”
王溱面露讶色:“小师弟在说何事?”
唐慎:“原本只需要五六日的行程,咱们花了一倍天数。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公费旅行吧。”
王溱一愣:“公费旅行?这词倒是新鲜。”他微微一笑:“西北黄沙漫天, 不见碧空。等近了盛京,咱们走的大多是乡间小道, 官道也很少从镇子上走。我竟不知道,小师弟喜欢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旅行,也算颇有情趣。”
“啊?”
“下次定然满足你。”
唐慎:“……?”
您说了个啥?!
两人就此分别。
回到盛京后, 唐慎并没有立刻去勤政殿复职。他去幽州督查银引司, 一去就去了四个月。如今正值六月,盛京燥热不堪,唐慎要先去吏部述职,等过了几道审核程序后才能去勤政殿。
在幽州时,王溱曾经对他说, 盛京变了,让唐慎需要“换好衣裳”,不要同往常一样。
可回到盛京数日,唐慎并没发现有什么变化。盛京城依旧繁华热闹,西起大运河的前门大街上,人流如潮。唐慎还抽空去了趟百宝阁,算是“微服私访”。百宝阁的客流量渐渐稳定下来,每日都有数以千计的盛京百姓来百宝阁买东西。同时,唐璜还开辟了“定制”业务。
去年开始,百宝阁售卖起了琉璃镜子。这琉璃镜能将人照得分毫不差,还比银镜更加便宜,一日间便成了盛京世家豪门的宠儿。然而琉璃镜并非百宝阁真正的高级商品,当年唐慎开设百宝阁,曾经得了赵辅的命令,要为赵辅把皇宫的窗户全换成琉璃窗。
皇帝自然不会占唐慎的便宜,该付的工钱都是付了的。但这差事实在辛苦,百宝阁做了半年,才办完这件事。只是从此以后,皇宫那一扇扇晶莹剔透的琉璃窗便成了活字招牌。
王公大臣,哪个进入皇宫后能看不见那干净整洁的琉璃窗户?
这窗户实在精美至极,当即就有权臣打听到这些窗户是百宝阁的手笔,便派人到百宝阁,也要定制做琉璃窗户。一时间,二品以上的高官权臣中,除了左相纪翁集这种本就出身寒门、又两袖清风的清官,其余官员纷纷要来定制窗户。
这可是一笔大订单,足够唐璜和姚三忙上一整年!
唐慎去吏部述职后,又过了两天,赵辅还没传他进宫召见,就出了一件大事。
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御史高酩,写折子上奏。在折子上,高御史连列十七条罪状,告了钦天监监正李肖仁一状,将李肖仁的几个徒子徒孙告了上去。早朝上,监察御史高酩痛批几个道士在家乡胡作非为、草菅人命的恶事,要皇帝主持公道,铲除小人。
钦天监监正李肖仁是四品官,他当时也在紫宸殿中。李肖仁当场就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就跪下了。但大宋官员不必跪皇帝,所以李肖仁颤抖着双腿,哭天喊地地说自己根本没听说这些事,他并不知道自己那几个徒弟竟然做了这等恶事。
这并非什么大事,高御史告的主要是李肖仁的徒弟,不是李肖仁。虽说高酩很想把这个谄媚逢迎的假道士掰倒,但他可没抓住李肖仁的把柄,只能从李肖仁的徒弟入手,定李肖仁一个教导不利的罪名。
赵辅神色晦暗地听他们吵了许久,他轻轻咳嗽一声,引得所有官员都抬头看向他。
只见御座上,开平皇帝赵辅幽然开口:“钦天监监正,可有此事?”
李肖仁脸皮一抖,他走上前:“臣并不知晓,但若真有此事,臣定然不会姑息。”
赵辅又对高酩问道:“高爱卿看来已经是证据确凿,依爱卿所见,该如何处置?”
高酩非常想让赵辅处置李肖仁,可看赵辅的意思,似乎没打算对李肖仁动手。高酩只得道:“臣听陛下所言。”
赵辅挥挥手:“那便命大理寺查明真相,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原本这只是个小事,李肖仁被赵辅罚了停禄三个月,在家思过。但谁都想不到,这一日后,赵辅突然从定国寺中找来一个和尚。这和尚名为善听,才到不惑之年,在定国寺却是赫赫有名的高僧,传言是下一任住持人选。
赵辅从来不信佛,只信道,李肖仁为他点亮了长明灯,为他炼制丹药。然而忽然之间,赵辅开始信起了佛。
旁人信佛信道,都是只信一样,赵辅不同,他两样全信。
善听和尚被接到皇宫中,为皇帝指点迷津。但他竟然还帮皇帝炼制丹药。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佛家和尚是从来不碰那些道家玩意儿的,可对象是皇帝,皇帝要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于是善听和尚和李肖仁一起炼起了丹药,传授赵辅长生不老之术。
赵辅依旧每日上早朝,从不落下,但他的性格越发让人难以捉摸。
这一日王溱被传唤进登仙台,只见赵辅坐在大殿正中,被三个青铜丹炉包围着。他脱去了繁复奢华的帝服,穿着一身轻飘飘的道袍。三个丹炉中,烈火烹鼎,清风从开着的琉璃窗中吹进屋中,拂过赵辅面前那一排长明灯,将他映衬得更像一个面容清癯的道士。
王溱站在一旁,并不言语,等赵辅修仙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