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故人, 有点出乎离音的意料。
竟然是承若。
离音与承若的缘分, 说来可就话长了。
当年徐若涟初到流空界时, 不慎被奇珍阁的人以秘法控制住了。若想要解开这种控制, 需要以极乐宗的特产“美人泪”作引。为此, 离音专门去了一趟极乐宗,因缘巧合之下,她扮成了极乐宗弟子花子优的模样。
承若和潋滟, 就是当时离音以花子优的身份挑出来的两个炉鼎。离音离开极乐宗时, 也一并把这两人带了出来。
潋滟的际遇自不必提, 承诺后来被薛无忧的好友,一位名唤易人筹的前辈收入了门下。
这位易人筹,乃是一个阵法高手。他的阵法质量有目共睹。不提当年葛洲碧水山的隔绝阵法,只当年无因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阵法, 就全是易人筹牵头设下的。
这么多年了,从不曾听说过这些阵法出了什么差错。无因城甚至因为强大的防护体系,更加繁华起来。
这样一个阵法大师开口想收承若做弟子, 对他而言,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承若也成功抓住了这份机缘。拜师之后,他很快就随着易人筹离开了无因城。
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承若如今的修为, 已经是望顶期了。离音当年把他从极乐宗带出来时, 他尚未入道。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 他就能攒下一身望顶期的修为……
从修炼速度来讲, 他几近逆天了。
离音自己就是个修行极快的人, 对承诺的这一身修为并不感意外,面上尽是故人重逢的喜悦,“好久不见了!”
承若便抿着嘴笑,“是啊,都二十多年了。”
他微微垂着眼,有几分腼腆的样子。
这一低头垂眉,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又纯善又干净。
承若和当年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当年他刚自风月场所中脱身,以炉鼎的身份出现在离音眼前时,言行举止间是有几分风尘气的。
而如今,这一身温和纯善、正派端庄的模样,哪还有当年的影子?谁又能猜得出,这是一个自风月场所里长起来的人呢?
他与过去割裂得太过明显,很显然是完全没有受了过去的影响。离音看在眼里,只觉得更开心了。
“坐坐坐,你来得实在是巧。”离音招呼承若坐了下来,一翻手,取出了一壶酒壶、一壶花蜜还有一盘灵果。
她笑着介绍道:“六年份凌霄玉露,一年生一醉幻蝶和百花丛荔。都是正新鲜的,你若是再晚来片刻,恐怕就让那些小崽子们都分完了……”
承若自然也听过沉魁君字脉的特产,这会儿见到了,也觉新奇,“可见来早不如来得巧的,今日合该是我有口福。”
两人坐定,饮过花蜜,吃过灵果,在离音招呼承若喝酒之前,他先按住了酒盏。
“君字脉的凌霄玉露后劲大我是知道的,我怕自己修为不足,让酒劲给醉倒了,反倒误了事了。”
他看向离音,声调缓缓的,“今日我其实是特地来找你的,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承若跟离音讲起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承若离开无因城后,跟着易人筹在外行走。大约在外游历了七个年头后,易人筹就带着承若定居了。
定居的地方,就是承若这一门的师门驻地。
也是那时候承若才发现,原来他是有正经师门的,看上去来头还不小。但师门到底叫什么名字,易人筹从来不肯跟他说。
承若是个体贴的人,易人筹不说,他便也不问。
承若在布阵一道上的天赋,堪称举世无双,甚至比易人筹当年还要强出许多。他自己也醉心阵法,肯钻研,肯吃苦。不到十年的时间,他就能轻易布下易人筹当年钻研了数百年才吃透的阵法。
便是到了这种时候,承若还是不曾问起师门的传承。他天赋奇佳,心性上却十分纯澈,每日里只做好一个弟子该做的事,勤学好问,尊敬师长。至于让人为难的话题,他便是心里真想知道,也不会问出口。
数十年风月场所的历练,承若早就练出了一副通透的心肠。这七窍心在他这里,又成了恰到好处的体贴。
这样一个好弟子,成功打动了易人筹的心。十数年朝夕相处,足够易人筹了解承若这个人。他将承若视作师门的传承人,便终于将师门的来历和盘托出。
承若看向离音,“这就是我今日造访沉魁的理由之一。离落星大典其实还有一段时间,我之所以来得这么早,是有几件事想跟你说。故人相见是一,我这师门来历,是二。”
他语气有些凝重,“我的师门传承,是神算门。”
离音愣住了。
神算门?是她知道的那个神算门吗?
她抬眼看承若,眼神有些深。
承若一叹,“是,就是修真界声名狼藉的神算门。但我们的神算门,跟大多数人理解的神算门,又有所不同。”
离音眉心微动。
她想到了当年景昭跟她介绍神算门时说的话,说神算门其实分为两部,难不成……
承若接下来的话,验证了离音的猜想。
神算门最开始是酬道族的先祖立下来的。酬道这一族,本质是筹道,即筹算天道之意。
最早的神算门分为两部分,一者是筹部,一者是道部。筹部主阵法,道部主推演天机。
两部弟子的命名规则又有所不同。修为有成的道部弟子,以道字冠姓,就比如道韫;而修为有成的筹部弟子,又以筹字冠名,这筹字还通常出现在最末尾,就比如易人筹。
神算门的筹部和道部,其实是不太对付的,只从这命名之道,或多或少就能窥见三分玄机了。
同样并行的两部,一部以部名冠姓,一部却只以部名冠名。由此,两部对传承的重视力度就有了差别。
姓乃是一家之延续,取一脉相承之意,而名却是独属于个人的。道部以道冠姓,即传承凌驾于个人,人需为道部传承而死;而筹部则不然。筹部人在先,传承在后,人重于传承。
换句话说,道部弟子为道部传承而生,而筹部传承则为筹部弟子而生。传承与人孰轻孰重?两部的答案截然不同。
这种类似于“文字游戏”的命名规则,并不是筹部和道部最主要的分歧。最主要的,两部的立宗理念不同。
承若看向离音,“阵法也好,推衍天机也罢,都需要筹算,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筹部和道部的弟子,修的是同一家传承,只不过侧重点不同。筹部弟子以筹算能力来布阵,即成阵法;而道部弟子以筹算能力来窥见天机,即为所谓的预言……”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承若其实也是能预言的,但他从未这样做过。因为筹部弟子入门的第一条戒律就是:对道,当慎重!
每一个筹部弟子,对自己的筹算能力都心存敬畏。有些筹部弟子终其一生,都未必会筹算天道。易人筹就是这样的人。
凡人有句话说命越算越薄,对于筹部弟子而言,他们信奉的是:越是预言,越是推衍天机,福泽越薄。
这样的话并没有绝对的依据,但从道部的历史发展来看,这条戒律的确是被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的。由道部不慎重的预言引来的祸事,最终又报应到了神算门身上。因果相循,以至于到如今,神算门几乎人人喊打。
严格意义上来讲,如今的神算门,其实跟筹部是不相干的。两部理念不合,所以早在很多年前,筹部已经宣布脱离了神算门。
但对于筹部弟子而言,脱离神算门,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仍然自认师承来自于神算门。所以离了神算门后,筹部弟子反倒再不称师承了。于是一代代下来,筹部弟子就成了个底蕴深厚却籍籍无名的势力,连开宗收徒都做不得,一日日走向没落。
发展到如今,筹部也就只剩下易人筹和承若两人。便是承若,也是易人筹自己亲自去发掘来的。似乎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承若也需要走上这么一条自己发掘弟子的老路。
离音静静听完,心里有一个疑问止不住冒了出来。
神算门两部的恩怨是非,其实她已经在景昭处听了一次了。不论筹部和道部如何,说到底也只有神算门自己和与神算门有仇之人才会关心。
那么,承若为何独独与她讲起了神算门呢?她的确与神算门有怨,以渊南离音的身份。
所以,承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了?
离音想到这里,眉心就是一跳。
她不曾跟承若说过这个事,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离音稳了稳心神,看向承若,“你的师承我是听明白了,但……你说你为了你的师承来找我?为什么?”
承若抿了抿唇,“我来找你,是我师父授意的。”
离音的心忍不住高高提起。
她听得承若继续说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师父与薛无忧薛尊者是好朋友,但两人的友情,其实是在薛尊者离了沉魁之后才发展起来的。倘若薛尊者还是沉魁人,我师父是不太可能与薛尊者走得近的。”
离音隐约间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承若又道:“神算门与渊南一族有宿仇,而沉魁又与渊南关系十分紧密。我师父对渊南当年的遭遇十分遗憾,一直对道部的做法深感痛心,但私心里……他自认自己也是神算门人,所以,从来不敢面对渊南人,也就不敢入沉魁……”
所以,这位易人筹前辈,一面厌恶着神算门,一面又割舍不下对神算门的感情,因此总忍不住将道部的罪孽往自己身上揽?
道部从来不曾羞愧的事,反倒是筹部这与之无关的易人筹师徒羞愧起来了。
世事与人心,真是……比不得。
不过易人筹既然不敢入沉魁,却又派了承若来,恐怕不仅仅是跟她讲个古而已吧?以他这个羞于见沉魁人的作风,也不像是派个弟子来替筹部洗白的。
所以,他这一串讲古背后,有什么目的呢?
离音又看向承若。
承若道:“我师父虽然不曾说,但我知道,他私心里是想替道部的罪孽做点力所能及的补偿的。只不过,如今渊南已经不在修真界活动了,他找不到人,只能派我出来,想经由我与你的关系来通知渊南和沉魁一些事情。毕竟,沉魁算是与渊南联系最为紧密的了……”
他犹豫了片刻,“我不知道沉魁如今还能不能联系到渊南,身为筹部弟子,我也没那个脸问。但这件事,我们师徒二人都希望沉魁或者渊南能有所防备……”
承若看向离音,说起了这一大段铺垫之后的重点:“神算门有一样至宝,名唤大荒推衍仪。这样至宝,倘若能完整动用起来,号称可以推衍天机,堪破天地死生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