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灵力灯盏静静燃烧着, 耀如明月, 驱散了一室黑暗。这明晃晃的亮光中, 赤锋接过了离音手中的写意剑, 凑近了一步, 在灯下细细打量着。
破碎的剑身上是密密麻麻的碎纹,将灯光映衬得斑驳破碎,看起来有种冷冰冰的、残缺的美感。
离音抿抿唇, 强自将眼神从写意剑身上移开。她紧紧盯住赤锋的表情, 心里十分忐忑。
看了许久, 赤锋的眉头忽然紧紧皱起。
离音的心随之一提。
“都坏成这样了,没什么修头了。”赤锋看向离音,“你这剑,现在最值钱的就是这些材料了, 修的意义不大。我可以替你重新淬炼,造出一柄新剑,如何?”
“那新剑……还是原来的剑吗?”离音的喉头发紧。
赤锋诧异地看了离音一眼, 见她一脸凝重,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的表情便带上点不合时宜的兴味,“这么多年了, 你还是头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有点意思!”
他说道:“做个类比。人因为独属于个人的特质而与众不同, 这些特质, 或者是记忆、性格、思考方式……等等。我们姑且称这些特质为灵魂吧!人因其与众不同的灵魂而特殊, 法器自然也是一样的。它们因为独属于自身的灵性而与别的法器区分开来。换句话说, 你这柄剑之所以与世间其他剑不同,是因为独属于它的灵性。”
赤锋抚过手中的写意剑,“但现在,这柄剑的灵性被打散了,就如同一个人的灵魂被打碎了一样。灵魂被打碎了是什么概念,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吧?对法器而言,灵性散,法器亡!所以你这柄剑,已经是一柄死剑了!”
离音脸色微微发白。
“但法器跟人还不太一样。人的肉身跟灵魂是同步产生的,但法器往往不一样,法器的躯壳和灵性通常是先后产生的。一开始法器被人造出来,有了其躯壳,而后,其灵性才依托于这副躯壳生成。通常而言,一副躯壳一旦成灵,就很难二次成灵,或者说是‘成二灵’。但只要把这副躯壳毁去,在原来的基础上锻造出新的躯壳,机缘巧合下同样的材质就能二次成灵。就根本上来讲,这时候法器产生的灵性,与一开始的那个灵性,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所以锻造而成的新剑,已经不是原来的写意剑了?”离音轻声问道。
赤锋很肯定地摇摇头,“不是。”
离音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赤锋又看了看写意剑,劝道:“不谈这所谓的灵性问题,你这柄剑修复的意义真的不大。这柄剑的锻造工艺只能说是平平,所以它值钱的不是锻造工艺,而是其稀有的材质。当前这个状态下,这柄剑的材质有所损毁,但大部分还是好好的。所以我的建议是重新淬炼。”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我以一个炼器师的人格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尽力为你打造一柄最适合你的剑。我有七成把握,新剑的品质能超越你的旧剑。这柄剑是叫写意是吗?你若是实在舍不得它,新剑不妨用同样的名字来纪念它。”
“事实上,修真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这其实也能理解。他们又不是炼器师,究其一生恐怕都未必能理解所谓法器的灵性,只要法器好用,又有谁在乎手中的法器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呢?”
赤锋的语气平平,并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身为炼器师,在他手中成型或者再次成型的法器多了去了,这样疑似法器“替身”的事他早就看开了。
他有把握,到了最后,离音还是会答应他的提议的,即便她是一名剑修。
剑修格外爱重他们手中的剑。这样的说法,几乎已经算是修真界的常识了。
事实上,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剑修算得上是修真界中与自己的法器最亲密的一个群体了,浮夸一点的剑修,甚至能轻易说出手中的剑是他们的第二条命这样的话。
赤锋相信,在他们说出这些话时,他们是心怀真诚的。身为剑修,他们的确格外爱惜他们手中的剑,也愿意陪伴着手中的剑成灵,一生不离不弃。
但,若是他们手中的剑,不慎毁了呢?并且是不可逆地毁了呢?届时的他们,又将作何选择?
赤锋问离音:“你的决定是什么?”
看着离音陷入了沉思,赤锋无声笑了笑,心内波澜不惊。
人性考验不得。这个道理,赤锋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但这世上许多事就是这般戏剧性,往往患难才能见真情。当命运主动要考验人时,谁都躲避不得。
剑修与他们的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与修真界大多数道侣关系其实是有些类似的。
顺风顺水时,谁都能轻易许一个白头到老的约定,若是再坚定一些,彼此也能相守白头偕老。但若是大难临头呢?或者也不是大难临头,而是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带走了相约白头的双方中的一方,这个时候,作为被剩下的那个,又该当如何呢?
很大一种可能,时过境迁,这个被剩下的人,又找到了第三个人,又许了新的白头偕老的约定。
你也许会说这人有负初时的诺言,也许会说这人对感情不够忠贞……可到底,这样的行为,是能理解的。
凡人数十年一晃而过,而修士呢?于有些修士而言,千年万年数十万年也不过尔尔。时间的概念在他们看来其实是模糊的,于是有些“不得已”的背叛,成了可以让人原谅的事。
有没有人能痛失爱侣以后孤独白头?自然是有的!这世上都有人能终其一生孤身一人的人,更别说是那些失去爱侣以后孤身一人的人了。
可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轻易许白头,也轻易各纷飞,不过是被人道一句凉薄罢了,又有何可指责的?有些事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做到。漫长的岁月守着一个早已经失效了的誓言过活,像是枷锁,说的容易,要做到就太难了。
所以逆境之时,世人会推崇这种忠贞不渝的品性,却不会因此指责无法从一而终的人。因为修士的“终”,实在太漫长了!
人都如此,更何况是剑修与他们的剑呢?
没有一个剑修不想与自己的剑长久相守,可当意外来临时,如果他们还守着已经毁了的剑而不肯往前看,这不是孤独、凉薄这样道德情感上的问题,而是关乎实力的问题。毕竟没有剑的剑修,又如何可以称得上是剑修呢?
要让一个剑修守着毁了的剑长长久久下去,就如同让一个修士放弃他的前程似的。这太难了,完全就不现实。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赤锋有把握,离音便是再不舍她的剑,最终也会同意他的提议的。
赤锋手中破碎的写意剑,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团质量奇高的涅槃岩,这会儿他已经开始考虑该如何锻造了……
这时候,离音终于思考完了。
她抬起头来,神色虽然难掩失望,但眼神还算平静。
“多谢前辈,但,还是算了吧!”
“嗯?”赤锋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既然重新锻造后的剑已经不再是写意剑了,那我就不要了……我只要写意剑。既然前辈修不好,那我想想别的办法。”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的锻造水平?”赤锋皱起了眉,“我不敢说是修真界最高明的锻造师,但基本的水平还是有的。修复你这柄剑的可能真的微乎其微,这并不是锻造水平高低能决定的,它毁了你明白吗?再厉害的锻造师也是这个结论!”
“我知道,多谢前辈好意,但晚辈还是想试试……”离音坚持道。
“你——随便你!”几番劝说不听,赤锋也火了。他将写意剑往桌上轻轻一放,转身大踏步离去了。
一室冷清。
离音坐在桌旁,灵力灯盏的光从她身侧打来,将她的影子映在了桌上。破碎的写意剑一半落在灯光下,一半被离音的影子笼罩住,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动静。
离音静静看着它,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灵力灯盏失了后续的灵力加持,渐渐暗淡下来,将离音整个人的影子都淡化开来。
某一时刻,这暗淡的光忽然大亮起来。
离音若有所感地回头,就见到胖团的爪子正从灵力灯盏上收回。见离音看它,胖团一脸无辜,“我就是觉得太暗了,看起来怪不舒服的……”
“什么时辰了?”离音问它。
“寅时末了。”
离音愣了下,“都这么晚了。”
她竟然枯坐了四个时辰了。
胖团又爬回离音肩头,小心觑着她的脸色,“阿音啊,你方才干嘛把赤前辈气走啊?”
在胖团看来,像是“既然前辈修不好,那我想想别的办法”这样疑似怀疑对方能力的话,离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她既然这样说了,肯定有她的用意。
离音苦笑了下,“一开始我真没想太多,后来想着,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怎么说?”
“写意剑我是不会二次锻造的,一定要想办法将它修好。赤前辈虽然一直建议我重新锻造,但从未说过写意剑再也修不好的话,只是说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便想着,也许他能有什么办法也未可知。”
“啊!那你都指望着赤前辈帮你修剑了,为什么还得罪他啊?”胖团更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