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被女人抓出两道红痕的手拍着小二的肩膀道:“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不会听进去的,我好话说遍了她也觉得我是在骗她,等她冷静下来,能听进我的话了,我再给她好好解释。”
这话叫言梳夹起的小笼汤包直接掉进了醋碟里,溅起的醋点落在了她的衣襟处。
言梳愣住了,昨夜辗转迟迟不能想通的问题,就在方才伙夫说的那句话中像是点亮了一些微光。
她的心底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宋阙,中间隔了两千余年的跨度,记忆中的宋阙从未对她主动示好,也从不拒绝,利用她、欺骗她。
现在的宋阙除了相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般缠在言梳的身边,口口声声的喜欢让她手足无措,难分真伪。
但现下言梳仔细想了想,她记忆中的宋阙,多少被这两千余年冲淡了许多,那些潜藏于脑海中的回忆,除了宋阙不告而别后的几百年,其余时刻,都让她找不出一件可值得伤心的事。
她与宋阙相伴的那四十多年,宋阙没伤害过她一次。那么后来呢?也许他并非她所想的那般绝情,这其中或有误会?
如若宋阙之前真的从未喜欢过她,那为何时隔两千多年又再来找她。
他只要不出现,言梳的死活就都与他无关。
如若说宋阙没成上仙也罢,他来找她,或许是因为言梳最终没有成仙,他的劫数还未过去,可宋阙已经成为上仙了,言梳于他而言便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那他上赶着表露心扉,受言梳的冷脸,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又是为什么?
言梳思来想去,觉得……也只可能是因为喜欢了。
她有许多话或许问过宋阙就能清楚,但言梳又不敢,也拉不下这个脸来。
当初被抛下的伤害是真的,她也的确一个人孤零零地游荡世间几百年,直至临了山海外才知道事情真相。
她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主动冲到宋阙面前将过去的疤痕揭开,等他的解药来治,至少现在的言梳不行,她的内心乱得厉害。
那就……且看宋阙的表现吧。
若他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对言梳矢志不渝,已达深爱,便不会因为言梳的疏离冷漠而放弃,如若宋阙做不到,那只能表示他所说的,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她的怨没消,恨未除,或许在心底,言梳还是不可控制地深爱着宋阙,却也不敢再轻易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正如伙夫的妻子,自己的内心还未理清,所见所闻,都会带着怀疑。
再等等吧。
等到她能重新面对过去最伤痛的那一段时光,等她可以亲口吐出,面对着宋阙询问他缘由,若那时宋阙还喜欢她,一切都不迟。
最终那一屉小笼汤包言梳没吃,只是将身上溅脏的污点抹去,再放上银钱,起身出了客栈。
她记得宋阙带她去的是黄檀山,见到了以前的古灯寺和许愿树,才让她想起那些回忆的。黄檀山的山脚下便是当年的京都,言梳记得自己在京都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还有金顶上道观旁的瀑布。
那时冰天雪地,道观旁的瀑布冻成了冰帘,对着满山仙气渺渺的薄雾,也算是一处奇景。
后来因为皇帝昏庸,屡屡求仙问药妄图成仙,道观在那一段时日里尤为尊贵,凡是大街上走的道士都得受人鞠躬哈腰的礼。
温家打下天下后,将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全都抓住,杀鸡儆猴。从那时起,金顶上的道观就空了,连那些从未入世露面的小道士也无处可躲,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道教难以复兴。
若不是后来过了几百年,鸿创大帝统一诸国,又开始了成仙的妄想,恐怕再过几百年,世上便再无道观。
现在,言梳自然在眭川城内外找不到道观了。
她在城中穿街走巷,于此处再也找不到过去的任何影子,城中道路大改,房屋建造也与以往不同,原先立成皇宫的地方已经被推翻重建,成了一些富人府邸,街路尤宽,绿树成林。
言梳瞧见一家门口种了银杏树,脚下微微一顿,想起来自己曾送给过宋阙由银杏叶编成的花。
现下银杏树长了一树的绿叶,花期已过,绿叶下藏了几颗青绿色的白果,一枚枚都是小小的。
言梳也只是抬头看看而已,正准备离开时,清风扫过银杏树梢,几片碧绿的银杏叶落下来时转瞬变黄,飘于她面前悬在半空,树叶的茎扭在了一起,几片金黄的叶子叠成了花朵。
言梳见状,连忙回头看去,她没见到宋阙,但除了宋阙,她想不通谁会做这种事来哄她。
银杏叶在她转身那瞬,又飘到了她的正面,非要让言梳拿着不可。
街道这处无人,言梳见不到宋阙,抿嘴不愿收他折下来的银杏叶。结果不论言梳朝哪儿走,那银杏叶就跟活了的蝴蝶似的,围着她打转,时不时蹭过她的鬓发撒娇。
这附近都是富人住的地方,门前的人不多,等到了闹市人渐渐多了,瞧见有朵银杏叶编成的花儿飘在空中不落下,还不得吓一跳。
言梳瞪了那叶子一眼,就好似在瞪宋阙一般。
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她不得已赶紧将银杏叶抓在手心藏入袖子里,等几人闲聊着从她身边走过后,言梳才伸手摸了摸耳朵,觉得耳垂方才被那叶子蹭得有些发烫了。
这感觉尤为奇怪,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包。
眭川城的街市有许多,恐怕是因为城池占地面积极广,光是供人玩乐的广场就有六、七处,今日天亮才不久,三处赶集,闹哄哄的市场里满是买卖。
言梳在人堆里举步维艰,正欲退出,又被一名妇人撞上了肩膀,她的手臂一抖,藏在袖子里的银杏叶落在地上。
言梳见状心下咯噔一声,想要弯腰去捡,还未来得及伸手那银杏叶就被人一脚踩下。
集市上的人尤其之多,谁也不会注意脚下有几片树叶,言梳眼看三两只脚踩过银杏叶,将银杏叶踩散,上面沾了泥污,还破了几片。
她推着旁人的腰背,几次无法弯腰,嘴里喊着‘让一下’‘抬一抬脚’,却没一人听她的。
不知谁在何处叫了一句:“谁掉了银子?”
这一声顿时让周围的人止步片刻,随后一窝蜂地往那边涌过去,七嘴八舌地喊着:“哪儿呢?”
“我的,我掉了银子!”
“还我还我!是我的!”
言梳面前的人群终于空了,就连旁边摆摊卖菜的也去凑了热闹。
她呼出一口气,视线所及是一只细长的手捡起了几片已经散开的银杏叶,对方不嫌脏,碧蓝的袖子扫过地面未染灰尘,等他将银杏叶递给言梳时,言梳才抬眸看向对方。
好熟悉的一张脸,言梳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