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
死寂。
整个人仿佛坠入深谷,过了好久,万姿才听见自己呆滞的反应。像是发条玩具力竭前,最后几声咔哒响动。
“钟生讲笑了,五年前我都还没出来做事呢,还在读大——”
然而,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嘴巴还半张着,话却卡在喉咙。
万姿终于撞上坚硬的谷底。
是,她当时是在读大学。
但也在跟丁竞诚谈恋爱。
后来,冯乐儿会让梁景明暗中接近她,从而了解一些丁家秘辛,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确知道部分事情。
交往初期,丁竞诚待她不薄,或者说根本没把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放在眼里。只要不是太正式的场合,都捎上她一起参加,比如工作日餐间会。
彼时,他就像个微缩王庭的散漫储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跟她打闹调情,边听助理钟先生禀告——
每天公司股价走势、地产行业动态速报、新建楼盘销售情况、集团又准备买下哪块地皮、他爸爸丁裕雄又看中了哪个女明星……
那时候,日日更迭的信息实在太多了,多到万姿如今想来,只觉得恐惧。
她根本不记得,钟先生是否有提过一个意外身亡的工人。
仿佛浩渺烟海里的一点涓滴。
但她最恐惧的不是这个。
而是她还记得二十岁的自己——
“对啊Donna,你以前是还在读书,但经常跟我们一起吃饭嘛。”
轻快语气打破回忆,可再想逃避的历史,总有见证者。
连着声波,距离远隔,钟先生显然没察觉她的异样,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可帮了我们不少忙啊,想了很多点子……特别当时那个工人的事,我印象好深刻。”
“他不是自己不小心死了么,搞得我们都好麻烦,家属闹着想多要钱,媒体也紧咬着不放,本来各家都要做追踪报道的,我们好不容易都压下去了,唯独有本周刊死活搞不定,坚持要发。”
“我们都觉得没办法了,第二天杂志就要出街了,我正跟竞诚说呢,结果你插了一句,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你说,不要去找相关记者,有些人注定收买不了。去找这家周刊里业绩最差,最走投无路的销售。”
“跟他做交易,只要能撤掉这条报道,立刻跟他签登广告的大额合同,有效期截止今天。让他失去理智,让他代表你们去跟编辑部门吵架,让他自己去游说周刊最大的老板。一般对大老板来说,新闻自由才没有周刊赚钱来得重要,只要懂得权衡利弊,大老板就会去劝编辑部门负责人,负责人又会去劝底下的记者,哪怕劝不动也行——”
“因为你们的目的,是让这家周刊今晚窝里斗。”
“让他们就很难正常出刊,至少延期报道。”
“Donna,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这个小朋友不简单,好有做公关的天赋……”
钟先生还在滔滔不绝,万姿却渐渐听不清了。
似有咸水覆面而来,倒灌入耳,刺得眼睛生疼,凝成隔绝氧气的隔膜。最绝望的从来不是溺死,而是溺死前的几秒钟。
但这海,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想起来了。
所有事情,她都想起来了。
那是个夜晚,也是她和丁竞诚交往的两周年纪念日前夕。
可他们当时已经在提前庆祝,连同钟先生和几个手下。她喝得醺醺然,还靠在丁竞诚怀里,被他亲手喂着酒心朱古力。
那朱古力洒满金箔,耀眼得像她彼时彼刻的人生。年轻,美貌,自以为聪慧得洞察世事,被香港有名的公子哥宠爱着,还有一群豪门门客听她高谈阔论——
“人都是这样嘛,很容易拒绝敌人,但很难拒绝同事,更难拒绝老板。”
“再说,每一家媒体都自称编辑部门和销售部门互相独立,但做得到的能有几家?头版登赞助商广告,内页骂赞助商?哪个企业经得起这样骂?哪家媒体能活得这么潇洒?”
“哇……你真的没上过一天班?”那时丁竞诚很是捧她,即便半真半假,“这是大学生会讲的话?”
“因为我们校刊就是这样啊,因为几千块的赞助费,负责编辑和负责销售的同学天天吵架。哎呀,不过就是些一通百通的道理。”
“你们听听,万大小姐好犀利……”
起哄,掌声,嬉笑登时被酒精引爆,是最炫目的火箭轰鸣发射,载着她忘乎所以,在空中乱飘。
二十岁的她怎么会想得到,每一次纵情背后都标有价格,越是快乐,代价越高。利滚利地累积着拖欠着,如今才是偿还时刻——
钟先生浑然未觉,津津乐道的。
“还有啊Donna,当时那个工人的家属不是闹得厉害么,也是你给我们启发……”
“你说安抚家属就跟疏通媒体一样,硬碰硬是没有效果的,要从别处动脑筋……这工人家属里,就没其他亲戚也在建筑行业工作?就没人想便宜买丁家的房子?就没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没人对丁家有所求,自告奋勇想当说客?你还说——”
停下,别说了。闭上你的嘴。操他妈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别说了真的,真的。算我求你好不好。
求求你,别说了。
通话仍在继续,万姿几乎握不住手机。嘶吼和哀求在胸中缠斗,难忍痛意一泵泵地涌。可她必须忍着,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无论面对耳畔的钟先生,还是过去的自己。
她必须潜伏起来,即便不留痕迹地战栗,即便痛意海啸般漫上眼睛。
她知道债主就在隔壁,带着暴戾打手。
一步步走近。
“你还说等游说成功了,慰问金还是可以给家属的,既显得公司有人情味,顺便发点新闻通稿,也算集团CSR表现……CSR中文叫什么来着?‘企业社会责任’?”
“……果然,我们后来发现这工人的妹夫,竟然还是个议员,这不就是天生的说客么,事情就好办多了……最后既解决问题又扭转舆论,还不用亲自动手,好似你告诉我们——”
她还是被找到了,毫无抵御之力。
绝望地抬起眼睛,万姿看到那打手就是她自己。就是五年前在人群中心,借着酒劲放言的自己。交织着钟先生的追述,合二为一。
“我告诉你们,这招叫借刀杀人。”
“你告诉我们,这招叫借刀杀人。”
这个债主叫因果报应。
它不要任何金钱偿还,它要她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万姿不清楚,电话是怎么被挂掉的。
仿佛灵魂浮至上空,直直注视本人的委顿皮囊,干燥嘴唇翕动着,悔恨已吸光她的水分,化为眼泪流淌下来。
可她太清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样的人。
A面,是坐拥窈窕身材,毫不费力的漂亮外表,八面玲珑的妥帖性格,富贵男友炙热无尽的爱。
B面,是长期节食,重度容貌焦虑,奉行掩盖得极好的利己主义。以及,日夜渴望来自丁竞诚的肯定。
她渴望她每次语出惊人时,他那略带笑意又不置可否的表情,即便她自知所言夸张而矫饰。
即便,她自知他性格扭曲但出身显赫,她看不起他却也配不上他,所以非要他的正视,就像病态版的简·爱,非要证明她就算“贫穷、低微”,可和他“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有钱人都这样,居高临下,残忍无情。
也许她也这样,就会变成有钱人。
就是对的。
然而如今,万姿只觉得一切荒唐透顶。
五年来,无数摸爬滚打让她终究彻悟,丁竞诚的正视根本不重要。何况只要她依附于他,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那时她归根结底,不过是他豢养的一只鹦鹉。
就算对她侧目,丁竞诚只是在微微讶然——
这小宠物羽翼明艳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点脑子,冷不丁会蹦出几句“恭喜发财”。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人看过。
真正在乎她的,唯有梁景明。
而她伤害了他,伤害了他的父亲。
木然地摁亮手机,思维和动作如行尸走肉般迟缓,万姿还是打开微信。
梁景明的聊天框,一直被归在置顶。头像是她的柴犬老二,她之前逼他换的。小狗乖乖把腿并好蹲坐,歪着脑袋看向镜头,懵懂又礼貌。
本来,她认为这神情很像梁景明。可是现在,连照片都好似在拷问她的良心。
一切纯良天真的事物,都在拷问她的良心。
她点进去,只见聊天框上方一行小字,“对方正在输入……”。
也不知道显示了多长时间。
反正,她久久没收到回复。
“睡了吗。”
万姿先撕开沉默,僵硬的。
他则是秒回,一如往常:“还没。”
“那可以语音吗。”
“怎么啦。”
拨过来,梁景明的声音很柔,宛若窗外雨后夜风。
可依旧比平日低沉不少,鼻音有些重。
“……你又在哭?”
脑子像被棉花堵着,实在太浑浑噩噩。话音落地,万姿才意识到不对。
她只是本能反应,没有嫌弃他的意思,但别人听在耳里,未必会这么觉得。
果然梁景明清了清嗓,语气坚决地。
“没有,真的没有。”
顿时被蛰了一下,她不喜欢他这么有所保留,特别是对她。
可有什么办法,只能紧咬着嘴唇,捱过这阵难受。
“我是想说……对不起。”
“之前吵架的时候,我不该提到你爸爸。”
“没关系啦,大家那时都很不冷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牙关再度加力,唇肉惨白一片。
万姿尝到了血。
他错了,她不是无辜的。
不仅无辜,而且卑劣,就像溺水之人惊慌时,只想一同拉下救援者,拖延沉落甚至苟活。
无法自控地,她想刺探他知道多少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