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以一种猝然降临形式,变得触手可及了,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要……”他轻握她扶住脸颊的手,“我不要你给我钱。”
“梁景明,谁说这钱是给你的?”
他的反应尽入彀中,万姿笑得恣意:“你想得美,这是借你的。”
“工作的第一年,你要还我。十万港币,一毫都不能少。”
“香港应届毕业生,平均月薪一万八。如果你以后也领这点钱,扣除衣食住行,香港消费又这么高,基本是没有储蓄的。所以如果你要还我钱,现在就得规划好预期薪水。为了拿到这个数,你更要规划好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对你来说是挑战,其实对我来说也是。”
其实万姿没把握,梁景明听这番话作何感想。所以她直视他,坦诚所有私心与期望。
“老实讲,我这个人爱钱如命。我每分钱都来之不易,我必须也要为自己考虑。毕竟我跟你是谈恋爱,又不是献爱心。”
“我有自己的原则,白送钱给小狼狗的圣母行为我干不出来,再喜欢你我都干不出来。我只是想帮你完成梦想,但如果帮你的代价是委屈我自己,那我肯定做不到。”
“其实这十万块,我本来想留着买港股。但我后来想想,我不如投资你。”
“当然了,我刚才替你规划的那一通,仅供参考。如果你头脑发热想要拿十万块创业……”
讲着讲着,万姿勾起唇角:“随你便,四年后还我本金就好。”
眼里被点染亮色般,梁景明视线裹着她。
永远被堵得说不出话,永远只想盯着她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虎虎有生气又磊落得光明。
一边大义凛然,“要给你转十万,祝你完成梦想”;一边振振有词,“你想得美,借你的哈”。
她好矛盾又好自然,让他一遍遍忍不住想看。
是这样的。
人一辈子,大概能过叁万个日夜,不算很多,但并非所有都是亮点。
对他而言,是儿时第一次被父亲带去中环工地。仰视贝聿铭设计的中银大厦时,那种结构之美压倒而来的震撼,令身为孩童的他也不仅屏息慨叹。
也是在下龙湾青山绿水间,在船上遇见万姿的那晚。
那定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没有之一,无可比拟。
“万一我以后,真还不上你十万怎么办?”
还是有点担心,所以他紧箍上她。非常霸道的姿势,其实相当后怕。
“还不上啊……”
她叹了口气,严肃地审视他,又突然秒变笑脸——
“那你一辈子卖给我好了。”
那般明媚的表情落在眼里,有融融暖意。春风化雨般,消解了乍起的压力。
于是他也笑:“可以,那我不还了。”
“滚!谁要你啊!梁景明你给我还钱!”
“……”
又打打闹闹到午夜,万姿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腻歪,又好不容易把他推去浴室。
按照惯例,梁景明动作快,都是他先洗澡。
等水声响起时,她在床头柜旁坐下,拿起台面上的小纸张。
那是他刚才坚持要写的借条。
知道他是这副死要面子的德性,万姿便由着他去。反正用不用,是她的决定。
看了一会儿,她打开床头柜扔了进去。
她自知以她料理日常生活的记性,不出一星期绝对忘了丢在哪里。
无所谓了。
“万姿。”
刚合上抽屉,梁景明叫她。
“干嘛?”
回头瞬间,万姿简直想笑。
为什么别的帅哥出浴是围条毛巾,性感得大杀四方;而她的,就如此质朴家常。
显然周身赤裸,他从浴室只探出一个脑袋,满头发都是白色泡沫,像戴了个怪模怪样的浴帽。
可架不住头小肩宽,五官干净清澈,年轻混合成熟,连浓眉都湿漉漉的。
简直是她在船上偷窥他时情景重现,只不过可爱可亲很多。
“我不是小狼狗。”
看她一脸迷茫,他又重复:“你刚刚说,你不会白送钱给小狼狗。我不要你白送,但我也不是小狼狗。”
“……真棒,回味到现在,你十八岁这反射弧真长,一点都不用担心青年痴呆。”
原来是这事,万姿无语:“行行行,你是小奶狗。”
“也不是,我是你男朋友,我和你是平等的。”
他倒是很认真,很郑重。
“所以等等我,我会尽我所能,站在你身边。”
“……嗯?”
直球来得太突然,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又缩进浴室了。
关门声猝不及防,弄得她心里一空。
……这他妈是什么?撩完就跑?
欲擒故纵还是不解风情啊?
又好气又好笑,万姿冲进浴室:“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拿着花洒,梁景明比她还莫名其妙:“水要滴下来了啊……”
“……”
用舌尖刮着口腔内侧,万姿边翻白眼,边不由自主跟他进了淋浴间。
她是明白了,总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但他的宽阔后背映入眼帘,她又没气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指甲抓痕,还浮现得相当可怕。基本没出血,所以他没察觉出伤,更没什么知觉。
但稍后他洗澡时,薄荷味沐浴液配热水浇,再加上男生手劲大,不小心肯定破皮。
想想都觉得痛。
“稍微弯下腰,花洒给我。”
不敢加刺激,万姿换了瓶温和的沐浴液。更不敢拿浴球或浴刷搓,她用手摩挲他的脊背。
羽毛般轻柔,抚过那些绯红伤口。
愣了片刻,梁景明才意识到她在帮他。虽然有点不知所以,但并不妨碍他浮起笑。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手掌停顿,万姿强忍着不笑出来。
梁景明怕是被成功洗脑,被她绑了大半个晚上,手腕后背肩头全是伤,还能笑眯眯地念叨,“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傻了,一定是傻了。
可她也没法讲清楚,什么叫对一个人好。
之前她讲萨利机长的故事给他听,并非只是纯粹热血鸡汤。
他问她为何记得如此之牢,其实也打在点子上。
她永远记得萨利机长救出多少人,是因为看过一个采访。
记者问萨利机长的妻子,你丈夫令154人幸免于难,你有什么想法。
素来得体干练的萨利夫人突然崩溃了,静静掉了会儿眼泪。然后她颤抖着,对记者说:“你知道吗,我丈夫不是救了154人,是155人。”
“飞机上最后一个人是他自己。他也是受险者之一。”
“你们都觉得他是英雄,但在我眼里他是爱人,家人,孩子的父亲……他会怕,也会痛。”
“他是我的普通人。”
你们都觉得他是英雄,但他是我的普通人。
这种话,算不算一种“好”,万姿没法阐述。不过这段采访,的确是她顿悟亲密关系的一次契机。
就在刚刚,她有一刻冲动,想把这故事告诉梁景明,告诉他未来会有很精彩的人生,他们彼此都会有独立又关联的大千世界。
在外面飞的时候,记得回家。
她会在原地,等着他。
希望他对她,也能一样。
他是她的普通人。
可这种情话细想相当矫情,而且感情还没到火候,她怕自己讲出来先作呕,所以没头没尾地作罢。
以后有大把时间,再矫揉造作吧。
而此时此刻,梁景明回头。清亮眼眸温柔下落,显然在等她答案。
她逗他惯了,向来说话露一半藏一半。便按下那些起伏的情绪,慢悠悠地回他。
回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没办法。”
万姿眯眼笑起来,也不管自己被打湿了,从后面拥抱上他。
轻轻吻那标致舒展的脊梁,甜蜜蜜地半真半假——
“谁叫我这么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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