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1 / 1)

紫苑只觉一阵天旋地选,眼前发白,屋子里头的摆设像是落入了漩涡一般飞转,晃得她头晕眼花。她只觉得站不住,伸手想扶住什么,却什么都摸不到。珍杏看她的样子,不仅不去扶她,反而后退两步,抱着胸看她出丑。

紫苑咬着唇,仅剩的一丝清明只够提醒她孩子不能出事。她向旁边倒去,两手在半空中挥舞着乱抓。有什么软绵绵的物事擦着手指,紫苑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是珍杏床上的布帘,被她扯着,吃不住力,整个从床架上被撕裂下来。

紫苑一个趔趄,脚绊在脚踏上,人歪着倒下来,胳膊磕在床沿上。她起不来,只好把头埋在手臂上,好半日,才渐渐缓过来。

“我没有,我没有,孩子是当家的的。何副官,我要去找何副官,”她泪光涟涟地看向珍杏,好像珍杏是什么建衙开府的青天大老爷似的。“我要找何副官来对质,我与他是清白的。”

珍杏好笑地看着她,“何副官?何副官被冯参谋打了一顿,送走了。你与他要是清白的,为何冯参谋要打何副官,又把他送走。”

“他要害我——”紫苑发狂般地叫起来,头上的珍珠盘花簪子都被晃得掉下来,落入她的褂裙之中,“他要害我,冯京墨他要害我。”

“二太太失心疯了?”珍杏冷眼瞧着她,“冯参谋与二太太无仇无怨,为何要害二太太。说出整个宜镇去,怕是也无人信。”

无仇无怨…无人信…紫苑瘫软下去,是啊,如何会有人信。他是军队里当官的,又是城里的大少爷,是当家的同僚,顺路来拜访的而已,他为何要害自己,他有什么理由要害自己。她自己都寻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别人如何会信。

那老太太….那当家的…不,当家的应是信她的,当家的怎能不信。她的身子有没有被别人碰过,当家的最清楚,当家的一定会信她的。

“当家的,我要去找当家的。”紫苑撑着床沿想爬起来,站了一半,手上没力气,一滑,又跌落下去。

“珍杏,你来扶我一下。”紫苑实在起不来,只能放软去求珍杏,“我没有做对不起当家的事,当家的是知道的。我去找当家的,他一定会信我的。珍杏,等事情过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这个,”她错眼瞥见落在褂裙中的珍珠簪子,连忙捡起来,朝珍杏递过去。“这个给你,你快来扶我去找当家的。”

珍杏闻言,果然走过来,朝紫苑伸出手。紫苑连忙搭上去,想借力站起来,却不想入手一片绵软,珍杏竟是一点力气也没用。

“二太太,”珍杏蹲到紫苑面前,紫苑现在苍白无力,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就乱了,杂乱地落在额角鬓边,哪里还有往日里二太太的风姿。她接过紫苑手里的簪子,替她插回到发间,“我是个丫头命,您的东西我可不敢收。方才您自个儿求当家的晚上来,当家的理您了么?管家可吩咐了,让我陪您呆在院子里,借我八个胆,我也不敢带您去啊。”她估计加重咬了‘呆在’二字,“您就当可怜我,别难为我了。若当家的有心,自然是会来看您的。”

说罢,她再也懒得理紫苑,扔下满地的散乱,甩开门帘出去了。紫苑怔了足有一刻,才放声痛哭起来。她趴在珍杏的床榻边,哭声恸天,好似那杜鹃啼血。只可惜这深宅大院,闱庭幽幽,除了枝头的鸟儿,竟似无人听见一般。

“吱——”门扇缓缓打开的声音在静寂的夜色中格外刺耳。管家乍一听见,冷不防震了一下。不过,他瞬间便恢复过来,半躬着转回身。冯京墨正提着半条腿往外跨,瞧见他,笑了。

“管家,老太太请。”

管家鞠着躬,退到一边,待他走远了才转身进院。他走到堂屋门口,躬身叫了一声老太太。老太太没让他进去,他只能等在门外。

老太太畏寒,十月的天,屋里已经点了火盆子了。铜盆里放着几块上好的炭,置放在老太太的脚跟头。芯子里烧得通红,外头还是黑的。炭火的气势弱,照不远,只堪堪将老太太穿着的黑布绣花鞋映红。绣花鞋只有三寸那么大,尖尖的,略微向上拱起,像颗饱满的松子,却全然没有松子的可爱。

火光随着风动,晃得老太太的小脚忽明忽暗。管家娘也是裹小脚的,他小时候见过,脱去布鞋,解开缠脚布,里面的脚是变形的,脚骨生生被折断,四趾都扣在脚心里,瘆人得厉害。从那次起,他便不大敢直视女人的小脚。

管家默默地挪开视线,屋子里苏合的熏香倒是因为火盆子盛了气势,张牙舞爪地顶着夜风渗出门外。他不喜这个味道,屏住了呼吸。

“将二太太绑了,关去柴房。”

“是。”

管家快憋不住气了,他又候了一会儿,见老太太没有其他吩咐了,才慢慢退出了院子。等院门关上,他才深深换了一口气,清凌冷冽的空气冲入肺中,人才像又活过来了。

冯京墨没走出几步,喜顺就迎上来了。

“陈旅长呢?”

“回自己院子了。”

“走,看看去。”

文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槛外头,手里端着酒壶,纠结着不愿进去。当家的一回来就命他拿酒来,他不敢劝,找了最小的酒盅。当家的一盅接着一盅灌,喝醉了,把酒盅给砸了,逼着他换大酒壶来。

“给我吧。”背后伸过一只手,把托盘里的酒壶拿了起来。

“旅长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我来陪着喝几杯?”

人走进去了,文祥才发现来人是冯京墨。他想追进去拦他,当家的听到声音,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冯京墨,半晌,阒然举起酒杯。

“倒酒。”

文祥不敢进去了,但也不敢离开,只好在门边背对着墙站好,就像平日在军部里那样。

冯京墨举着酒壶要倒酒,陈泽元的手却晃得厉害。他伸手捏住陈泽元的手腕,将酒杯倒满。陈泽元不等他离手,便将酒一口喝干净了,随后将空酒杯砸在桌上,垂着头沉默着。

冯京墨坐下来,又慢慢给陈泽元斟酒。

“旅长,喝急酒伤身啊。”

陈泽元不说话,许久,才一声嗤笑。

“托冯参谋的福。”

“好说。”冯京墨也不恼,给自己斟了一杯后,便将酒壶放到陈泽元手边。

冯京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陈泽元说话,眼看着半壶酒已经下去了。他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沾了下唇,捏在手里把玩。

“我今日,终于知道旅长的杀伐果断是哪里来的了。老太太…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娘她….?”陈泽元终于抬起头,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若是早知道老太太如此深明大义,我早就去同老太太讲了。”

“你!”冯京墨答非所问,可陈泽元却听懂了,他的眼中慢慢糊上了泪水,“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旅长自己答应的,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们带兵打仗,朝令夕改可是大忌。”冯京墨好似对他的眼泪毫不动容。

“我已经在做了,过几日,过几日我便打算和娘说休慕白术的事了。”陈泽元瞪着眼睛,似是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可是声音却哽咽地不行。

“当时说好的,可不只有大太太,”冯京墨又习惯性地在桌上点起来。“还有二太太。”

“我….”陈泽元抿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字,“她怀了我的孩子。”

他突然双手拍在桌子上,酒杯里的酒被震出来,溅在他的手上。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你也知道是我的。”

“方才老太太问我,二太太肚子里的,到底是谁的。我回说,那我可不知道。只是,这宜镇,怕是除了老太太,再没有第二人在意是谁的。在宜镇人心里,这孩子就不是旅长的。哪怕我今日站出去,对着老少爷们指天发誓,也没人会信。真要真相大白,除非待他长大成人,和旅长长得一模一样,才能破了流言。可是又如何呢,旅长的前程早就被耽误了。况且,不过是个孩子,旅长正当壮年,等和毓莹成了亲,还怕没有孩子吗?”

“是要一个还不知男女,来历不明的偏房庶子,还是要一个名正言顺,起居八座的督军家的小公子。这个答案,老太太可是毫不犹豫便选好了。”

陈泽元泄了力气,他早料到了这个结局,他娘,他怎会不知晓。他止不住地笑起来,从压抑在喉头的轻笑开始,到仰天大笑,再到笑得癫狂,笑声传到文祥耳中,有些惊心。

外头走进来一个人,似是被这笑声吓住了,愣在原地。是管家,他远远地看过来,文祥瞧见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爹。”

“当家的…?”

“喝酒呢,冯参谋来了。”

管家不作声了,停了一会儿,拍了一下文祥的胳膊,转身打算走。

“爹,”文祥叫住他,“二太太...”

“……和珍杏一起关柴房了。”

管家走了,文祥又站回去,当家的还在笑,嗓子已经哑了。陈泽元突然咳了起来,好像被呛到了,咳得天崩地裂的。文祥冲进去,冯京墨却先站了起来,他走到陈泽元身边,伸出手,像是要给他顺背。却被陈泽元抓住手,掀翻在桌上。

桌上的酒壶被撞到地上,四分五裂,酒气一下子扩散开来。陈泽元单臂架在冯京墨的脖子上,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道,“冯参谋,你也不怕遭报应。”

冯京墨被压迫着,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红,神色却依旧从容不迫。只见他脚下一挑,腰上用力,转瞬之间,天翻地覆。陈泽元被他反过来压在桌上,酒杯碗盘噼里啪啦砸落在地上。

“陈旅长,人生四戒,酒色财气,您这可都占了,大忌啊。”

冯京墨意味深长地说完,便撒开手,踩着地上的酒往外走。

陈泽元从桌上滑落下来,斜靠在凳腿上,朝着冯京墨的背影大喊。

“紫苑和我的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冯京墨脚下不停,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

“这世道,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犯错丢命的。”

沾上酒的鞋底一步一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残缺的脚印,带着酒气,慢慢消散在寒气逼人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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