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1 / 1)

江南的雨总是淅淅沥沥,少见电闪雷鸣,却也不见停。连续几日的阴雨绵绵,让墙根的青苔得了颜色,蜿蜿蜒蜒地攀上白墙,远远望去,竟像是蒙了层渐变色的绿绒。

小镇比不上大城市,黄土路被人来车往压得坑坑洼洼,如今坑中蓄满了雨水,倒映着天上的白云。真像是小姐奶奶们闺房里梳奁匣边的铜镜呐,坐在茶坊里偷懒的小跑堂撑着腮帮子这样想道,可是,他又哪里见过小姐奶奶们的闺房呢。这水洼可比铜镜剔透多了,说起来,更像是西洋过来的玻璃镜,只不过,小门小户的哪里见过西洋镜,整个镇上,怕是只有宜庄里才有罢。

月白色的油纸伞遮住了水洼里的云,纸面上绘着的兰草一茎几蕊乱横斜,瞧不见颜色,只借着雨气中湿润的光线,舒展身姿,在水洼里投下刹那含蓄的情意。

“啪,”蓝色的布鞋踩进水中,带着些慌不择路的味道。溅起的水头带着泥点,直直地飞溅在来不及闪避的天青色裙裾上,把银线勾勒出的瑞云弄脏了一大片。

喜顺从副驾位置上下来,手里拿着油布大伞,啪地打开,一手撑着,一手拉开后座的车门。

锃亮的军靴踩在地上,瞬间便沾上了泥点子。冯京墨啧了一声,犹豫了半刻,才跨出另一条腿。灰蓝色的哔叽呢军服熨得笔挺,一丝褶皱都不见。皮带扣在腰上,勒出个凹陷。他身量高,人却瘦,腰更是细得很。军需处配发的皮带,他的都得定制,齐羽仪小时候吵架吵不过他,就说他是娘们腰,挨了他老子不少顿揍。

皮带扣得规规矩矩的,风纪扣却早就打开了,里头衬衣的扣子也开了,领子懒懒散散地歪着。同色的大氅虚虚地搭在肩上,他隔着车打量着这个小镇,典型的江南水乡,白墙黑瓦,跟老家的先生屋里挂的水墨画似的。

雨水斜斜地飘到脸上,几乎感觉不到,等到眨眼的时候,才发现睫毛上沾着水珠。他轻佻地觑了眼,抬手摸了一把脸,润物…细无声吗?不知这江南女子是不是也…

“啊”冯京墨接过喜顺手里的伞,刚一回身,就被撞了个满怀。一把月白色的油纸伞撞入他的油布大伞下,伞骨上滴下的水珠落在墨绿色的兰草上,像是撞碎的晨露。伞下的人受了惊,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冯京墨一眼便瞧见了他的眼睛,像林间惊鹿一般,圆滚滚,湿漉漉的。

“抱歉。”小鹿低头道了歉,急急忙忙绕过他,又在雨中疾行起来。冯京墨随着他扭头望去,想起了齐羽仪十岁生辰那日,他爹送他的礼物。

那是一只幼鹿,他们一得手就让喜顺和喜德送去林场。他们骑着矮脚马,拿着弓箭,在林场里围追堵截。幼鹿的腿才拇指般粗细,被他们吓得瑟瑟发抖,逃了没多久,便有些踉踉跄跄。

既然是齐羽仪的生辰,彩头自然是要给他的,他故意抬高箭头,羽矢越过鹿身,扎在它身前的地上,惊起一抔黄土。齐羽仪拉满弓,幼鹿跪跌在地上,回过头,便是那样的眼神。

他至今犹记得提起幼鹿时的手感,温热的,似乎掌心依旧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不过,回了府上,到处都是恭贺的人送来的新奇玩意儿,他们便把幼鹿扔在一边了。那鹿后来怎么样了?冯京墨侧首想了想,啧,想不起来了。

“哟,爷,站在雨里头算怎么个事儿啊。快进来避个雨,喝杯热茶。”旅馆的小二打着伞殷勤地过来迎人。他是个有眼色的,这军爷一瞧就知道不是一般人。高高瘦瘦,相貌白净,一点都不像那些当兵的大老粗。原来以为,那宜庄的当家的,能文能武,算是个中翘楚了,现在一瞧,这位爷比当家的还多几分书卷气。

小二心道,这要是伺候好了,打赏铁定少不了。果不其然,军爷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指着后头车里下来的人,“每人要一间上房。”

“好叻,上房八间——”小二扯起嗓子高喊,他打小在这旅馆里头做小二,早就混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斜瞟一眼就把人数报了出来。里头柜台上的听见了,也跟着喊,“上房八间。”

“爷,您坐。”小二放下伞,抽下肩上挂着的毛巾,在凳子上拍着莫须有的灰尘。喜顺接过冯京墨甩下的大氅,站到他身后。其他人跟进来,站定,冯京墨挥挥手,说了句你们随意,他们才在隔壁桌坐了。冯京墨又点点桌子,喜顺抱着大氅也坐下了。

滚烫的开水冲进白色的骨瓷杯里,卷起干瘪的茶叶。茶叶被开水一烫,立刻舒展开来,在水漾中翻滚着,洇出一碗碧汤。冯京墨浅浅地吸了口气,茶香中裹着明显的果香,一闻就知道是碧螺春。

“刚才那是什么人?”下雨天没生意,他又是大客,掌柜的也出来跟他问好,他干脆让掌柜一块儿坐下喝杯茶。掌柜的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见他邀请,也不扭捏,说了句叨扰便在下手虚坐下了。

“是宜庄的大太太。”掌柜的没说话,小二抢先答了。

大太太?冯京墨皱起眉头,刚才就隐约盘旋在心头的疑惑这一刻倒清晰了。他瞧见的明明是个短发的男人,可再回头瞧,却又穿着女子的袄裙,只是比一般女子的宽松,没有收腰罢了。

“想不到你们这儿还挺新潮的,”冯京墨想了一下,开口问道,“南京城里才刚有剪短发的女学生,你们这儿的太太可真不简单。”

“哪儿啊,那就是男的。”小二还想说,掌柜的咳嗽了一下,顿时不敢多嘴了。

“不知军爷大驾光临,是有何贵干哪?”掌柜的捻着山羊胡子问道。

“访友。”

掌柜的等了半日,不见冯京墨往下头说,知他是不欲说了,便转了个话茬,“今日天色晚了,军爷晚膳打算怎么用?”

“就在这儿用了吧,掌柜的替我张罗张罗?就来些你们这儿的特色菜,量得管够,我这些兄弟都能吃。”

“小地方,哪有什么特色菜。”掌柜的说着站起来,半躬着身子。“就是些家常菜,比不得城里的山珍海味。就是菜都是地里现打的,鱼虾也是后头河里的,军爷就当吃个新鲜。”

“就是馋的这个新鲜,”冯京墨哈哈一笑,“房间好了吗?坐了一天车,有点乏了。”

“好了好了,爷,我带您上去?”

慕白术疾步走在雨中,刚才有个姨娘抱着发高烧的孩子来瞧病,上吐下泻的。先生开了方子,他去抓药。最近换季,发烧感冒的人多,拉开抽屉,才发现有一味药快见底了,不够分量。他只好去后院的药材库房现切,等送走了姨娘,时间也耽搁了。

今日怕是又要挨老太太骂了,还有…当家的。慕白术的心沉了下去,这次当家的回来有些反常,往日里只是瞧他不顺眼,他避开些也就好了。这次却是瞧谁都不顺眼的劲头,回来不到半个月,庄子里几乎人人都挨过训了,连紫苑都没讨着好。连带着,连老太太都不怎么训斥他们了,生怕当家的听了,心里不痛快。

他又想起方才撞到的人,慌慌张张的也没瞧清楚。但那辆车他瞧见了,和当家的车是一样的。一瞧见那车,他的心就噗噗直跳。他头一回瞧见当家的车,那条黄土路从来没闹出过那样的动静,男娃娃们跟在后面疯跑,两边的门窗里都有脑袋探出来看。他站在远处偷偷瞧着,等连掀起的尾土都瞧不见了,才转身离去。

谁料想,他三日后嫁入了宜庄。

那次之后,他落下了病根,瞧见那车就心慌。好在镇上只有当家的有车,他又不常回来。今日冷不防又瞧见一辆,他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不上不下的感觉,不会又有什么事吧。

“啪啪啪”慕白术绕到一个小角门,轻轻拍了几下,手还没落下,门就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半旧对襟棉布褂子的半大小子探出个脑袋,一见是他,打开半扇门,一把将他拉进去,又啪地一声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慕白术收了伞,被拉着在院子里小跑,“松童,你慢些,被老太太瞧见跑又要挨骂了。”

松童在前头,头也不回,脚下反而加快了。“我的公子,您就快点儿吧,小姐都已经去前厅了,去晚了才要挨骂呢。”

天黑下来了,吹在身上的风带上了些刺骨的味道,刚才一路疾走,他身上有些发热,如今一冷一热,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松童推他进了屋,熟练地替他解开褂裙,裙边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裙子掉在地上,没人去管,皱巴巴地团在一角,瞧着可怜巴巴的。衣架上挂着松童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褂裙,他们手忙脚乱地换好,又换了新鞋,便马不停蹄地往前厅赶。

回廊上远远地就瞧见前厅已经掌了灯,当家的坐在正中,右手坐着老太太,紫苑打扮地花红柳绿的,在当家的身边站着,映着红烛,愈发显得娇艳欲滴。慕白术心知不好,蹭进前厅,头也不敢抬,声如蚊呐般请安。

“去哪儿了?”老太太的拐杖往地上一杵,青石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吓得慕白术抖了一下。

“在…医馆,临走前…来了病人。”慕白术垂着头回话。

“哼,那么多先生,就指着你救命?让一家子人等着你,你好大的派头。”老太太正说着,不提防呛了风,咳了几下,正想接着说,当家的开口了。

“吃饭吧。”

这么一说,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抬起眼皮瞪了慕白术一眼,“还不坐下,杵在那儿做什么。”

紫苑在旁边娇滴滴地给老太太和当家的道了谢,也不管慕白术,亲亲热热地贴着当家的坐了下来。慕白术在剩下的位子上坐下来,也不敢坐实,虚虚地坐了半个屁股。

菜早就端上来了,摆满了一桌。自打当家的回来,每日的饭菜就要比往日丰盛上不止一星半点。人是坐齐了,可当家的和老太太不动筷子,谁也不敢动。紫苑想撒个娇,可是瞧着当家的颜色不好,把话又压下了。

最后还是老太太都觉察出着不对劲,试探地叫了声,“当家的?”当家的才像惊醒般回过神,只见桌上其他三人都盯着他瞧,面前的碗筷还规规矩矩的放着。他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清了清嗓子,率先拿起筷子,“动筷子吧,菜都凉了。”

紫苑立刻拿了酒盅给当家的满上了,笑眯眯地瞧着当家的饮了,又满上了一杯。慕白术默默拿起筷子,刚挑了一筷子米饭,背后突然传来一身闷雷。厅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跳,都停了筷子,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第二声,便又都闷头吃饭了。只有慕白术,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了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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