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呢?她想。
是夜,成玉五更方入眠。她睡得不太踏实。闭眼许久,渐渐昏沉,她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脑中次第回游了许多画面,像是回忆,又像是在做梦。
一会儿是青铜鹤形灯的微光之下,连宋面色温柔,拇指触到她的眼睛,像对待一件宝物,细致地为她拭泪。一会儿却是怀墨山庄的高台,他站在烟澜身旁,当她缠在缰绳里被碧眼桃花拖行出去时,他别开了目光。一会儿又是枫林深处的温泉中,他神色冰冷地告诫她:“以后别再靠近我。”最后是国师府上的泉池旁,冰鉴上他的面目清晰起来,当她问他“我也是一个消遣吗”时,他皱了皱眉,有些凉薄地反问她:“不然呢?”其实他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想象出他说了这样的话。
她像站在一处断崖旁,猛地被人推下去,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飘在半空中,身周都是迷雾,身体空落落的,心也空落落的。她大概有些明白自己在做梦了。
迷雾中紧接着出现了坐着轮椅的烟澜,微微垂着眼皮,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只是一个凡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然后她轰地坠落在地。想象中的痛感却并没有到来。她呆了一会儿,攒力从地上爬起来。眼前仍是一片白雾,脚下亦是一片白雾,脚底触感柔软,不似实地,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泥潭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只是一味地走,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就在这时候,雾散去,前方有光,光中出现了一双人影,她听到了说话声。
“自墨渊封锁若木之门迄今,已有七百年,他不愿你打开那道门,所以七百年来,你想尽办法也开不了那扇门。他是想留住你。”说话之人距她数十丈,背对着她,一身明黄衣裙,个子高挑纤丽。她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声音也有些熟悉。她感到了一丝怪异,却难以分辨这熟悉和怪异从何而来,只是听那人继续道:“父神之子,他若不想争,便能做到与世无争,他若想争,你也看到了,不过七百年,他便结束了这乱世,一统四族,而若非因你之故,五族皆已入他彀中。他想要留住你,他便一定会留住你,你便是来找我,你我合力,我们也无法打开那道门将人族送出去,不如就如此吧。”
那人之言成玉句句听得清晰,却全然不知她所言为何。而那人话毕,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方抬起头来,容成玉看清她的容貌。她从没见过那张脸,因那样美的一张脸,若她见过,便必然会有印象,即便是在梦中。
她不由自主地近前,靠得那样近了,交谈的两名女子却并没有发现她。
“你已经许多年不再做出预言了。你看到了那个结局,是吗?”白衣女子开口,眼尾轻轻一弯,弯出一点笑意。她原本是极为美又极为疏冷的长相,仿佛一身骨肉皆由冰雪做成,兼之一身白衣,便是乌发上的唯一饰物也是一支白宝石攒成的凤羽,望之只令人想到冰魂雪魄、冰天雪地。可偏偏她的眼睛不是那种冷淡的长法,眼尾有些上挑,一笑,便勾魂摄魄地妩媚。
“你知道我找到了打开那道门的方法,可你不想我死。”白衣叹出一口气,“但没有人可以违抗天命。”像是无奈似的,“你是光神,亦是真实之神,聪颖慧伦,可见天命。你最知道了,天命注定如此,无人能改变它,你不能,我不能,”她目视不可见的远方,“墨渊,他也不能。”
然后她很快地转变了话题:“我来找你,是因我知道你的使命是何,你自己也知道吧。这十万年来,你隐在姑媱山中不问世事,不就是因为你已看到了最后的终局,在心无旁骛地等待着我来找你吗?”她微微挑眉,眼尾亦挑起来,冷意里缠着柔媚,却又含着锋锐,“为什么这时候,你又反悔了?”
天地间只闻风声,良久,黄衣道:“我是不忍。”
白衣诧异似的笑了:“竟是不忍,有何不忍呢?”她忽然将手搭在对面之人的肩上,手指掠过黄衣鸦羽般的乌丝,靠近了笑道,“世间最无情便是你了,自光中诞生的你,不知七情为何,亦不知六欲为何,此时你却不舍我赴死吗?”冰冷的眉眼间竟有风流意态,“八荒六合皆无人能得你不舍二字,我能从你这里得到这两个字,此生无憾了。”
黄衣无视她的调笑,拂开了她的手:“果真无憾?对墨渊呢?”
白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良久,道:“他……我没想过遗不遗憾。”她退后一步,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手指抵上额头,没什么表情,这样看起来倒有了十分的冷若冰霜之感。许久,她道:“我不能遗憾,也不敢。”
随着白衣的一句不敢遗憾,浓雾再次铺天盖地而来,方才还在成玉近前交谈的两名女子倏然消逝于迷雾中,天地一片茫然。成玉亦感到有些茫然。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深一脚浅一脚于这迷雾之中乱行,她干脆坐了下来。不多时,雾色再次破开,她看见了一个月夜。
一轮银月之下,一处屋脊之上,亦是方才那两名女子,正一坐一躺,对月醉饮。屈腿坐在屋脊上的是白衣女子,躺在屋顶上的是黄衣女子,因是侧躺,成玉依然难以见到黄衣真容。
白衣单手执壶,遥望天边月,声似叹息:“便是明日了。”
黄衣道:“听说七日后墨渊将在九重天行封神之典重新封神,你我明日开了若木之门,他的封神之典不知还能不能如期举行。”
白衣托住腮,似是自言自语:“天地既换了新主,便该重新封神,这是不错的。”却没有再发表更多的意见。半晌,百无聊赖似的用右手转了转酒壶:“我听说筹备封神之典时,他曾邀过你,想请你兼任新神纪之后的花主?”
黄衣淡淡道:“我并没有答应。”
白衣执着酒壶喝了几口:“万物自光中来,仰光而生,他考虑得没错,你是最适合成为花主的神,八荒中再无神比你更适合这个神位。”那酒应极烈,几口下去,便将那张雪白的脸激出一点粉意,但她的目光却极清明。她含着笑,垂头看向黄衣:“虽然被你拒绝了,可花主这个位置,他定然不会再封给他人。新神纪初创,易动荡,最好各位有其神,各神在其位,这样他也好做些,你帮帮他。”
黄衣依然淡淡:“我既择了你,又要如何帮他,花主也不是多么重要的神位,即便不封,也动摇不了他对八荒的统治,”她突然翻身而起,“不,你该不会是……”
白衣打断了她的话:“你最知道我了,我做事一向爱做得圆满。”她将手中饮尽的酒壶抛起来又接住,“我没记错的话,这还是盘古和父神创世后,天地第一次大封神,总要所有神位上诸神都齐全才算圆满。”她笑了笑,笑容很平静,“你也知明日起事后,我不可能再有什么生机,没有生机,留下仙身又有什么用呢?”
突如其来的浓雾再次将一切掩去,明月不再,清风不再,青瓦高墙不再,醉饮闲谈的二人亦不再。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眼前又换了场景。仍是夜,天边仍挂着月,却是一盏绛红色的月轮。红月之下,荒火处处,天地似一个炉膛,目视之处寸草不生,皆为焦土,令人心惊。
令成玉奇怪的是,她却并不感到惊心似的,也并不害怕。她身前似站着一个男子,而她在同他说话。
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出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言辞:“一位神祇死亡,便是油尽灯枯时,仙体中也自会保留一丝仙力用以修复和护持仙身,可少绾她以涅槃之火烧毁若木之门时,却将己身之力全给了我,连那丝保她仙身的灵力也没有留下,因此我献祭混沌后,必然还有一口灵息可以留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向着面前她看不清面目的男子,“那口灵息会化作一枚红莲子,昭曦,届时你将那枚红莲子送回神界,交给墨渊上神。”停了一停,她道,“就告诉他,那是少绾神以灰飞的代价为他换来的他的新神纪的花主,将莲子种下,以昆仑虚上的灵泉浇灌,便能使其早日化形,修得神位,胜任花主之职。望他……”她停顿许久。
被她唤作昭曦的男子低声道:“望他……如何?”听声音是个少年。
她低声一叹:“望他珍之,重之吧。”
少年昭曦沉默片刻,问道:“那这口灵息是谁,又将化成谁?是尊上您,还是少绾君?”
她听到自己淡声回答:“她便是她,不是我,也不是少绾,她将修成她自己,成为新神纪的花主。”
同少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亲口说出,成玉却无比惊讶,那些言辞如泉水一般自她口中娓娓道来缓缓流出,可她不认识每一个她说出的人名,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她脱口而出的地方。她口中的每一个字她都无法理解。她心中困顿又急切,极想问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这是为什么,耳畔却不经意传来一阵吵闹。
荒火、焦土、红月连同面前的少年都猛地退去,成玉突然惊醒。
屏风外留了支蜡烛,蜡炬成泪,堆叠在烛台上,燃出豆大一点光。微光将帐内映得似暗非暗,成玉有一瞬间无法分辨这是梦是真,自己是否依然是个梦里人。
宫女闻声持烛而来,告诉她是附近的福临宫走水了,宫人奔走呼救,故此方才有些吵嚷,但此时火势已被制住了,不再蔓延,因此不算危险了。
成玉闻言起身,披衣来到院中,视线高过拦院红墙,看见不远处一片火光,便是走水的那座宫殿。瞧着火势仍有些大,但因距离不算近,遥遥望着,只觉火势虽盛,却并不可怕,像一头力竭的猛兽,只是在徒劳地挣扎。她隐约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像是方才的梦中也见到了这样的火焰,细想却又很模糊,想不出什么。
她站在那里,回忆了好一会儿,却也只想起昨日同烟澜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话,夜里又见到了连三,问了几个问题,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烧了那卷血经,然后就睡了。睡得可能不算好,也许做了梦,因她现在有点头痛,可到底梦到了什么,她并不记得了。但醒来后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过尽千帆历尽千劫的沧桑之感。
她记得入睡时,她还有许多怔然和疼痛,可此时,心中却并没有太多悲欢,倒有些无悲无喜起来。
右手莫名地捂住胸口,她不知这是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自入宫以来,成玉总是卯中就起床,梳洗后去太皇太后处候着,伺候祖母早膳。然次日卯末了,成玉还未起身。宫女撩帐探看,见郡主裹在被中发抖,口中糊涂着说冷,脸上却烧得一片通红。宫女惶恐,立刻禀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急召了太医院院判前来问诊。
太医院曾院判悬丝诊脉,得出的结论是郡主昨夜着了风寒。然一服重药灌下去,成玉却依然高热不退,人还愈加糊涂。太皇太后忧急,想起她的命格,以为她这是在宫中住了太久,失了百花灵气润泽所致,念及她重病不好挪动,便下了懿旨召朱槿、梨响入宫,又令他们从十花楼里多挑些有灵气的花花草草搬进来,看能否为成玉驱病。
朱槿领旨,花花草草里挑拣了一阵,挑了前几天终于化了形能跟他聊天的姚黄和紫优昙。
成玉一病就是多半月,生病之初,她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梨响守在病榻之侧,为成玉擦汗掖被铺床单、递水喂药换衣衫,忙得不可开交。朱槿、姚黄和紫优昙三个男人坐在外间,也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成玉清醒的时候关怀了她要盖好被子多喝热水。
因为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干,朱槿做主去搞了面一人高的铜镜安在外间,给铜镜施了法。后来的情况就是梨响一个人在里间照顾成玉,他们仨挤在外间,从铜镜里观看千里之遥的贵丹之战战况实录。看就看了,时不时还要发表一点意见,发表意见也就罢了,意见相左时还要吵起来。朱槿比较沉稳,也比较包容,但是姚黄和紫优昙不行,他们俩动不动就要辱骂对方。这种情况下,成玉十有八九会被吵醒,看成玉醒了,三个人会暂停片刻,安抚成玉,安抚的方式是吩咐梨响:“你去给她倒点热水来。”
梨响觉得他们三个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三生三世都不可能找得到老婆了。
大概第五天时,成玉从床上爬了起来。梨响本以为成玉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外面无所事事的三个花妖驱逐出去,但成玉没有这样做。她裹了一领厚实裘衣倚在门帘处,神色复杂地凝望外间铜镜中的情景,认出那上面是什么时,像是十分惊讶朱槿他们还有这样的本事。站了片刻,她走过去加入了他们。
在成玉加入朱槿他们围着铜镜一起观看贵礵之战这一日,战争形势发生了严峻的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