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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53节(1 / 2)

经过御花园时,被个小宫女福身拦了一拦,说她们公主在那边亭子里温酒,看见郡主经过,想请郡主过去喝点暖酒说说话。

成玉抬眸,梅园中的亭子里的确有个人影,看不清面目,只能分辨出是坐在一张轮椅上。是烟澜无疑了。成玉同烟澜不熟,两人从未在私下说过什么话,她有点好奇烟澜要同她说什么,沉吟了一下,跟着小宫女去了。

“坐。”烟澜倚在轮椅中,裹在一张狐裘披风里,捧着一个手炉。

成玉应了一声,坐在对面。石桌上是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酒,侍女斟了一杯递给成玉,她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只是捧着暖手。烟澜将她邀来,除了一个“坐”字再无他言,也不知想干什么。成玉抿着唇,也不准备主动开口。

亭中一片静寂,只能听见异兽造型的温酒器中有沸水咕嘟咕嘟冒泡,将气氛衬得窒闷。成玉偏头看着亭外的雪景。她知道烟澜在打量她。

烟澜的确在打量她。

这是烟澜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成玉。少女坐姿优雅,大红的云锦斗篷曳在地上,一双细白的手握着同样细白的瓷盏闲置于膝,风帽垂落,露出一张因雪中行路而被冻得泛红的脸。那红淡淡的,从雪白的肌肤底层透出,像是将胭脂埋入冰雪之中,由着它一点一点浸到冰面之上。

烟澜有些失神。

宫中人人都说红玉郡主容色倾城,其实过去,评说成玉“容色倾城”的这四个字,于烟澜而言不过就是四个字罢了。她不在意,也不关心。美丽的皮囊她不是没有见过,随着她记起的事情一日比一日多,九重天那些仙姝们的面目偶尔也会入她梦中。她记得最深的,是连三那时候最为宠爱的和蕙神女,同和蕙神女相比,人间皆是庸脂俗粉。

可连和蕙那样的美人,连三也不过宠了五个月便罢了。因此即便太皇太后曾赐婚成玉和连三,而成玉又是众人口中一等一的美人,她其实从未将成玉看在眼中。

她着实从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以至于那日御花园评画,看到连三居然画了成玉,得知他二人私下竟有许多交情,她才那样震惊。

这些日子,她为连三待成玉的不同而痛苦,但她又隐约地自信,自信成玉也不过只是过客,如同和蕙神女,如同过往连三身边来来去去的每一个美人;而在连三漫长的命途中,唯有长依,才是他独一无二不可取代的那个人。

她知道她不该总想着要分开连三和成玉,因即便她不插手,他们也不可能长久,三殿下从不是什么长性之人,何况成玉还是个凡人。可她没忍住。见成玉步入御花园,她第一反应便是让婢女拦住她。她也知道,有些话不应该说出口,可她同样没忍住。就像僧人犯戒,已犯了最重的杀戒,打妄语和行窃就都会变得很简单。

那些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时,她竟如释重负。

“我知道你住进宫中,是为了方便打探贵丹的军情和我表哥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喜欢我表哥,可你们不合适。他心中有人,却不是你,你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你做的这些事、有的那些心思,最好都适可而止,以免事了时徒伤怀抱。”她说。

成玉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烟澜留意到成玉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讶异,但那表情只维持了一瞬,接着她将瓷盏放到桌上,想了一阵,问道:“这是一句忠告?”

烟澜愣了愣,她以为成玉会更关心连三心中的人是谁,这样她就能顺其自然让她知难而退,却不想她只是问她,这是不是一句忠告。

这当然不是一句忠告。

少女双眼澄澈,像是一眼就能看清,可只有烟澜自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成玉此时在想什么。

她生硬地点头:“我的确是为了你好。”

少女看了她一阵,似乎在分辨她的回答是否出自真心:“但我有些好奇,十九皇姐是以什么身份,站在何种立场,对我提出这句忠告呢?”明明是讽刺的话,却因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像是一句货真价实的疑问。

但这的确不是一个疑问,因为不等烟澜回答,她接着道:“若只是连三哥哥的表妹,我觉得皇姐你管得太多了些。这不是皇姐你该管的事。”

虽然成玉说话时很冷漠,但她的态度其实并不如何咄咄逼人,可烟澜却立刻感到了被冒犯的不愉。她才想起来,即便成玉过去在她脑中心中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也记住了一些有关她的传闻,传闻里她从不吃亏。

烟澜按捺住了不悦,忽略了成玉冷静的还击,转而道:“你是不是觉得表哥他画过你,因此对你很是不同?”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其实那真的没有什么,你可能不知道,他画过很多人。你也不是他所画过的最美的那一位。”

成玉微微抬起眼帘,皱了皱眉。烟澜不确定她有没有被刺痛。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冷不丁问她:“你是不是也喜欢他?他是不是也画过你?”

烟澜怔住:“我……”

成玉察觉了她的心思,让她无所遁形,她觉得非常难堪,手指用力握住了暖炉。她没有说话,默认了成玉的疑惑。她不知连三是否曾画过长依,但连三从未画过她,可她没有办法在成玉面前说“不”字,就像让成玉误以为连三画过她,她才能在她面前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似的。

少女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好一会儿,点了点头:“他画过你。”停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她偏头看向亭外的雪景,突然烦闷似的皱了皱眉,生硬道,“那他亲过你吗?”

烟澜愣住了。大熙虽然民风开放,但一个大家闺秀也不该随意将这种轻佻言辞挂在嘴边。可这十六岁的少女问出这句话时,并没有任何的轻佻之态,那是一种纯真的求知口吻,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可无论是这话本身,还是它背后的含义,无不让烟澜心底发沉,甚而有头晕目眩之感,她镇定了一下方能发声:“难道表哥他就……”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将“亲过你吗”四个字说出口。

成玉却像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大概还看出了一些别的,因为她的口吻立刻变得轻快:“那他不算喜欢你。”她说,又力求精准地补充了一句,“起码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她想了想,笃定道,“你喜欢连三哥哥,他却不喜欢你。你想让我离开他,所以你才会拦住我,和我说这些话。”她对她感到失望似的抿了抿唇,又有些怜悯似的,“皇姐你这样做,其实有些不太好看。”说完这些话她就要起身告辞。

烟澜不可置信地直视着她,身体先于意识地拦住了她:“你以为我是嫉妒你吗?”

见成玉不置可否的模样,她突然火大起来:“我方才就告诉过你,表哥心中有人,但那人并不是你!”她努力地想要表达对成玉的漠视,因此用了一个糟糕的方法,“也许你感觉得没错,我是嫉妒着一个人,可我并不嫉妒你。”她弯了弯嘴角,并不真心地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吧?他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个人,长依。”

成玉不过是一个凡人,其实她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长依,可看到成玉平静的面目被愕然占据,紧接着露出空白和茫然的表情,烟澜终于感到了一点居于上风的快意,也并不认为提及长依有什么糟糕之处了。她的自尊不能允许成玉带着得胜的骄矜和对她的怜悯离开。那怜悯狠狠刺痛了她:明明什么都不懂的是成玉,她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她?

“表哥他是为了长依而来。”她看着她,一字一顿。

看到成玉的失神,她的心情乍然平静:“你知我封号太安,是因我甫一降生,便令平安城水患自退;而我自幼便能绘出天上宫阙,国师亦赞我身负仙缘;父皇却可惜我天生双腿不良于行,道若非如此,不知我能有多大造化。但可知我并不在意。因长依就是这样的。”

看到成玉的震惊,她愈加沉着:“水神爱怜她,故而她的出生便能平息水患。九重天是她的故乡,所以她能绘出天上宫阙。为了救人而被缚魔石压碎膝盖,因此她天生便双腿残疾。”

少女脸上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令烟澜感到了满足。她想,这才是她应该有的表情,一个凡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该那样平静傲然,成竹在胸。她笑了笑,向成玉道:“你听出来了是吗?”

她换了个姿势,斜斜倚靠在轮椅中,像是同人分享秘密似的放低了声音:“没错,长依是我的前世,而表哥他并非凡人,他是水神,他来到这世间,是为了寻找入凡的我。”

若寻常人听到这样的言辞,免不了以为是疯言疯语,但烟澜知道成玉会相信:她并非那些视仙妖魔怪之事遥不可及的普通凡人。成玉靠着百花精气供养才得以存活于这世间,身边服侍的皆是得道之人,此事宗室皆知。

眼见着成玉一张雪染胭脂似的脸一点一点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再变得寡白,烟澜明白,她们之间谈话的局势已全然扭转了。但只让成玉相信还不够,要让她十分确定,深信不疑,因为事实就是她所说的这样。

她半托住腮:“水神风流,四海皆知。从前在天上,表哥他身边也总围绕着各色美貌仙子供他消遣。可再好看的仙子,他消遣几个月也就罢了,所以你说他喜欢你……”烟澜叹了口气,“你若想那么以为,也可以那么以为吧。”她终于可以故作轻松地叹息,不用再像在这场对话的前半场,总要提着一口气,一点也不敢放松。

她看见成玉的眼睫很缓慢地眨了眨,像是一对受伤的蝴蝶,轻轻地、徒劳地挥动翅膀。

“至于他喜不喜欢我,”她接着道,“我不知道。但当年他为了救回我,曾散了半身修为。待救回我将我放到凡世休养,他又亲自来到凡世作陪。为了护佑我一路成长,他才做了大熙的大将军。”

那轻颤的眼睫凝住了,烟澜觉得成玉此时的神情就像是一则预言,预言着一对受伤的蝴蝶将死在即将到来的秋天,带着一点痛,一点悲伤。“听起来,他最喜欢长依。”她听到成玉得出这个结论,看到她怔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她追问了一句,“你没有骗我吗?”

烟澜不知道成玉为何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因这太像示弱了,如果是她,绝不会这样贬低自己的自尊。可成玉却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追问会让自己在这场较着劲的交谈中居于下风似的,也不担心烟澜会因此而看低她似的,看她没有回答,她居然有些焦虑地又问了一句:“你没有骗我吧?”

烟澜躺进轮椅中,用那种她极其熟练的冷淡而高傲的目光注视成玉:“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若不信,可以去问表哥。或者去问国师也可以。”

成玉没有再说话。她脸色雪白,唇色也泛着白,像受了重创。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个精致易碎的冰雕,良久才出声:“你说你就是长依,可若你才是连三哥哥他心底所爱,那为什么他要来……”她停了停,像是不知如何定义连三对她的态度,也无法描述连三对她的行为,最后,她道,“为什么他要对我好呢?”

窒闷感突地袭上心头,烟澜不明白,为何被逼到这步田地,成玉依然能让她感到难堪。她烦闷地紧握住手中的暖炉:“因为我不能完全想起前世,做不了他心底的长依,他对我非常失望。”

长久以来,她都真切地为这件事而感到痛苦,可看到成玉亦被她所言刺痛,身上的痛似乎也减轻了一些,她吁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托着腮,突然发现了这桩事的有趣之处,她笑了笑:“可他越是对我失望,越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我,岂不是越说明,他心底的长依无可取代?”

她叹了口气,像很为成玉着想似的,安静而温和地劝慰她:“放手吧,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只是一个凡人,和表哥的这场游戏,你玩不了,也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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