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慨叹一声,“其实我一直想说,你穿男装,活生生一副断袖的形容,活生生的董贤龙阳弥子瑕,邓通韩嫣冯子都,安陵建信慕容冲。”
我斜着眼看他,冷峻地笑了几声,“你这是嫉妒。我即便是这断袖的形容,也强过你的寡妇缘。”
“我说顾大人,你怎么总是抓着这个把柄不放?”他万般无奈,势要与我理论到底。
我却懒得与他理论,心道好不容易有个把柄,自然不能轻易放手。蹲到包袱前,径自数起金叶子,再有半日便能回到大曜了,势必要清点一下财产。谁知,不清不知道,一清果然出问题。
“怎么只有二十七枚?”四处翻检,只差将包袱抖到地上。
这时梅念远慢慢将包袱又收拾好,阻止了我狂乱的动作,“不用找了。客栈用了一枚,饭庄用了一枚,城门处,用了一枚。”
我不解,“城门那里?人家明明放我们走了,你怎私自打点钱物,还不跟我商量?”
他不看我,眼睛转向不远处的一片烟尘。
转眼间,那片烟尘散去,十数骑已到了跟前,将我们包围。当先一骑紫骝马,停在我们十几步外,马上的紫袍青年凌厉又淡漠的目光扫过我,落到梅念远身上,逡巡片刻。
这两人视线相对时,我差不多也明白过来了。
相似的面目,神似的气质,不是兄弟便是父子,显然不大可能是父子。
是兄弟,也是追兵。
紫袍青年下了马,一步步走过来,手里一枚金叶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三弟既已留下标识,又为何要费这番周折?”
一句话的离间功力很是了得。我望了望那枚金叶子,果然不假,又望了望梅念远,问道:“三殿下,你当真一面带着我逃跑,一面给追兵留下痕迹?”不待他回答,我又追问:“黄金本就珍稀,要锻造那样薄如蝉翼的叶片,必是宫廷手艺。客栈,饭庄,如何受得起皇家御用之物?这般大肆张扬,谁人不知你的身份?穆承璟,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梅念远垂着的眼睫抬起,目中仍是那般温和,没有阴谋被人识破的难堪,也没有更多解释的前奏,只平和道:“我做这些张扬的事,自然是为了让你知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到这里?”
我转过身望向未央山,“我只是想知道,还能走多远。”
※※※
大曜内乱,皇权旁落,后妃临朝,清流下狱,国无章法,兵无良将。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大殷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据说汤国一位奇女子揭发了国师早已叛国投靠大曜的□,汤国宰相秦知夜以国师头颅祭旗,以那位奇女子为帅,亲自监军,与大殷密定合约,瓜分曜国。
汤军为先锋,已攻破大曜边防十三线,以望风披靡之势径取长安。殷军随后便要攻入大曜,与汤军会师长安。紫袍青年毫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跟梅念远分析如今的局势,仿佛大曜亡国只在须臾之间。
见我寂然无声远望尘埃,很有一副心已死寂的样子,梅念远不放心似的来我身边问候,“浅墨,凡事看开些,大曜纵然亡国,也是天下兴亡的轮回因果。祸起萧墙,更是难以挽回的事实,你不必难过。回不了长安,我陪你看遍江南的小桥流水,如何?”
我依然眼看远方,“你这话说得以为我便如此大度,不会怪罪你诓骗我,假惺惺护送实则暗中通敌设阻之事?”
他叹口气道:“我护送你是真心,不让你回去也是真心。如今两境纷乱,我怎能让你涉足其中。”
我亦叹口气,“大业未成,怎有心思看那小桥流水。我顾浅墨是那般贪生怕死之人么?”
“你要做甚?”
我转身拍了拍一位侍卫的肩膀,“大哥,借你剑一用。”
侍卫见我和颜悦色,一时没有提防,抬起胳膊递出剑来。我接过剑便将梅念远扯到身边做了人质。紫袍青年眉眼一沉,喝道:“不得胡来!”
我胁迫着梅念远,剑刃搁在他颈下,留神了一下距离,便以歹徒的语气道:“速速命你部下砍下十几棵粗树枝,绑在十几匹马尾上。”
紫袍青年冷淡道:“我若不呢?”
看这样子似乎是不受胁迫,我同情地问梅念远,“这是你亲兄弟么?”
梅念远抬起手指将剑刃往自己脖子下拉近了三寸,“你挟持人的手段尚不到家。”
我将剑移开了五寸,“当心伤着。”
紫袍青年显然没将我放在眼里,更没将眼下的挟持关系放在眼里,侧身望着大殷方向,想必是在等着殷军到来。机不可失,我推开了梅念远,迅速横剑于前,挟持了紫袍青年。
众侍卫方寸大乱,抬起兵刃指向我。梅念远立即冲我道:“不得伤了二哥!你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我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梅念远指挥众侍卫立即执行。紫袍青年在我剑下面容不改,旷达道:“你们这戏演得倒是逼真,既然你执意去送死,我也不便多加阻拦。”
我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温和道:“你倒不似你们大哥那般阴冷,而且看起来,你似乎也不是很服从你们大哥,你跟你三弟都是阳奉阴违的主儿,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既爱坐山观虎斗,以便坐收渔利,我也成全你。不过提醒你一句,你三弟看似陷害你入京,实则为你提供了良机,你好生待他。”
剑下人道:“这么说,你跟我三弟之间倒也不全是互相利用。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托孤之言倒也有几分真心。”
不多时,众侍卫已照着我的吩咐给十几匹烈马马尾绑了树枝。我撤下剑,甩下紫袍青年不再理会,从容便要上马。身后却被一人抱住,气息洒在我后颈,“当真要去送死?一句话也不给我留?顾浅墨,你从来都是这么狠心?”
“如这一去回不来,留下再多的话又有何意义。徒惹牵挂的事,于人于己都不利。”我眼望着前方天际布起一片灰云,知是殷军近了,便要挣脱后面的怀抱,准备上马。
他双手却更紧,“浅墨,不要去!”
“放手!”
“在你心里,什么才最重?师命?天下?江山?”梅念远紧紧抱着我不放,语中满是伤悲,“我呢?在你心里占多少位置?比之砚台如何?比之晏濯香如何?”
眼望着尘埃灰云越来越浓,愈发清晰,耳听着一声声的质问,愈发心中动摇,我忽然挪不动脚步,“人生一世,有些事情明知改变不了,也仍然要去改变,哪怕一分,一毫。天下江山,原本与我无干,但自从背负使命起,我便不能眼瞧着苍生涂炭,眼瞧着砚台和濯香他们这些人的心血付之流水。若长安已失陷,我如何能够苟全?如你所问,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如何,我从来不曾权衡过。你以为我顾浅墨真会留恋儿女情长?”
后方的手臂有些发抖,却终究松开,“好。好。是我落花之心,不该奢望你流水有情。”
我翻身上马,头髻却忽然松了,发簪砰然坠地,砸在石上,玉身碎裂。我低垂着眼睛,看那断成两截的白玉茶花簪,价值三千五百两的白玉簪,曾经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梅念远的白玉簪。梅念远亦看向那支他从来舍不得用的发簪断成两段,怔怔出神。
我眼中忽然有些热,调转头,驱马奔了开去,发髻一散,青丝垂肩,便以这般凌乱的身姿奔赴前方尘埃起处。
后方马匹紧跟,应是那十几名护卫得了二皇子的令,照我的吩咐做了。马尾带着树枝扫出弥天的尘烟,虽然不及前方殷军烟雾威武,但好歹有了两军即将交战的样子,终于迫得前方军队减缓了速度,想必他们也正疑惑此时此地怎会突然出现不明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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